第二部 十六 柯拉莉

忽然幕上露出一個隙縫,一隻多情的眼睛光芒閃閃,射在呂西安的漫不經意的眼睛上。詩人從迷惘中醒來,認出是柯拉莉的眼睛,不由得渾身發熱,低下頭去,望著卡繆索,卡繆索正好回進對面的包廂。

那位女性鑒賞家是個大胖子,布爾東奈街上的絲綢商,還擔任商務法庭裁判;家裡有四個孩子,老婆是續弦,一年有八萬法郎進款;年紀已經五十六,滿頭花白,象戴著一頂帽子,是一個假作正經而及時行樂的人;他一生在生意場中受過不少委屈,離開世界之前一定要快活一陣。顏色象新鮮牛油般的額角,象修士般紅潤的臉頰,似乎還不夠容納他心花怒放的快樂。卡繆索趁老婆不在身邊,準備拚命鼓掌,捧柯拉莉。富商的虛榮心集中在柯拉莉身上,他在小公館裡撐的場面不亞於從前的王侯。他認為女演員的成功一半是他的功勞,因為他是出錢的老闆。既然有岳父在場,卡繆索的行動等於得到批准。岳父是個矮小的老頭兒,頭髮撲著粉,眼睛色迷迷的,可是神態莊嚴。呂西安看著不勝厭惡,想起自己一年來對巴日東太太的愛情何等純潔,熱烈。於是那種詩人式的愛情展開雪白的翅膀,無數的回憶象淺藍的天色一般圍繞著昂古萊姆的大人物。他又沉入幻想中去了。第二幕正開始。柯拉莉和佛洛麗納都在台上。

柯拉莉對答的時候,佛洛麗納和她輕輕的說:「親愛的,他腦子裡才沒有你呢。」

呂西安忍不住笑了,望著柯拉莉。她是巴黎女演員中最可愛最有趣的一個,可以同佩蘭太太和弗勒里埃小姐 相比,不但面貌相象,命運也差不多。這一類的姑娘有本事隨心所欲的迷惑男人。柯拉莉在猶太女人中是最傑出的典型,一張長長的鵝蛋臉,淡黃皮膚帶著象牙色,鮮紅的嘴巴賽過石榴,細膩的下巴象杯子的邊。眼皮包著火剌剌的黑玉般的瞳子,睫毛往上翻卷。從眼皮和睫毛底下,不難想像那副懶洋洋的眼神,必要時會閃出沙漠中的火焰。橄欖色的眼圈上面,彎彎的眉毛很濃。兩股紫檀色的頭髮從中間對分,照著燈火,光艷如漆;棕色的腦門藏著卓越的思想,彷彿很有才氣。其實柯拉莉同多數女演員一樣,雖則會講一套後台的俏皮話,人並不聰明;雖有應酬的經驗,卻談不上什麼知識;她的聰明是憑直覺,心腸好是因為她多情。可是她的滾圓光滑的胳膊,象紡紗的錠子般的手指,黃澄澄的肩膀,象《雅歌》中詠嘆的那種胸脯,曲線優美,動作靈活的脖子,穿著紅絲襪,長得多漂亮的大腿,叫人看了目眩神迷,怎麼還會追究她的精神生活?這些富於東方詩意的美,被舞台上流行的西班牙裝束襯托之下,越發顯著了。她系著短裙扭來扭去,把裙子扭出許多淫蕩的皺痕,觀眾的眼睛緊盯著她的腰部臀部,樂不可支。呂西安發覺這女的只為他一個人表演,再也想不起卡繆索,正如樓廳上的野孩子再也不想蘋果皮;他把肉慾的愛放在純潔的愛情之上,把享受放在愛慕之上,惡魔似的淫慾引起他許多邪念。

呂西安暗暗想道:「花天酒地,窮奢極侈的愛情,我一點都不知道。我多半在思想中過活,很少過現實生活。一個人要描繪一切,就應當認識一切。今晚我第一回參加大場面的消夜,同一般奇奇怪怪的人作樂。前一世紀的大貴族沉湎酒色,留下許多佳話;我為什麼不嘗嘗那種樂趣呢?就是要移用到真正的愛情中去,也該領教一下交際花和女戲子的愛情,看看其中有什麼快樂,妙處,激動,技巧,奧妙。歸根結底,這不是銷魂盪魄的詩意嗎?兩個月之前,這些女人在我眼中好比有毒龍看守的女神;剛才我還為著佛洛麗納羨慕盧斯托;眼前這個比佛洛麗納更美;她既然有意,我為什麼不順水推舟接受呢?達官貴人不惜拿最珍貴的東西孝敬她們,博一夕之歡。大使們一進那些魔窟,把昨天明天都忘了。我還沒有愛上什麼人,倒比一般王侯還多所顧慮,豈不是傻瓜!」

呂西安再也不想到卡繆索了。對於最可恥的合夥,他曾經向盧斯托表示深惡痛絕,此刻他也跌進了這個臭溝。呂西安受著熱情煽動,聽憑自欺欺人的理由勾引,在一片慾海中浮沉。

盧斯托回進包廂,說道:「柯拉莉愛你愛得發瘋了。你的相貌比得上希臘最有名的雕塑,弄得後台個個人神魂顛倒。朋友,你真運氣。柯拉莉才十八歲,憑她的姿色不久就能掙到六萬法郎包銀。她還挺安分。三年以前被母親賣了六萬法郎,一向很痛苦,只想求幸福。她進戲院是迫不得已。她恨死她的第一個主子德·瑪賽。不久她被花花太歲丟了,總算脫離苦海,碰上這個忠厚的卡繆索;柯拉莉心裡並不喜歡,可是卡繆索象父親對女兒一般對她,她也就容忍了,接受他的愛。有人用大筆財產引誘她,她拒絕了,寧可跟著卡繆索,至少不受折磨。所以她對你還是初戀。噢!她一看見你,心上好象中了一顆子彈;她因為你冷淡,在更衣室里哭起來,佛洛麗納才勸她來著。這齣戲眼看要砸了,柯拉莉把台詞都忘啦;卡繆索替她謀的競技劇場的合同沒有希望了!……」

呂西安聽著這些話,虛榮心滿足了,十分得意,說道:「唔?……可憐的姑娘!……真的,朋友,我一生十八年中遇到的事,還沒有一個黃昏遇到的多。」

接著呂西安說出他和德·巴日東太太的戀愛和對夏特萊男爵的仇恨。

「好啊,眼前報紙就缺少一個對頭,正好揪住他。這男爵是帝政時代的美男子,此刻又是政府黨,對我們很合式,我在歌劇院常常見到的。至於你那個貴族太太,我也面熟得很,她常在德·埃斯巴太太包廂出現。你的舊情人活象一塊烏賊魚骨,男爵還在追求她。事情真巧,斐諾才送信來說,報紙連一份抄本都沒有;我們的一個記者,小壞蛋埃克托·曼蘭,因為人家扣除了他稿子上的空白,跟斐諾搗亂。斐諾急壞了,正在趕寫一篇攻擊歌劇院的稿子。朋友,這裡的劇評你來寫,你先聽一聽,想一想。我到經理室去準備三欄文章,對付你的冤家和瞧你不起的美人兒,叫他們明天不得安寧!……」

呂西安道:「原來報紙是在這種地方這樣編出來的?」

盧斯托回答說:「老是這麼回事。我在報館裡十個月,總是晚上八點連一份抄本都沒有。」

印刷業的行話把發排的手稿叫做抄本,大概假定作者只交作品的副稿。也許是拿拉丁文的copia(意義是豐富) 譯作反話,因為報館裡老是鬧稿荒!……

盧斯托又道:「最理想是預先編好幾期,可是這計畫永遠實現不了。此刻已經十點,還一個字都沒有。為了把這一期編得精彩,我要去通知韋爾努和拿當,叫他們寫一二十條小品,挖苦一陣議員,部長,樞密大臣克呂佐,必要的話把朋友都放進去。遇到這種情形,便是糟蹋自己的老子也顧不得了,比如海盜要活命,連搶來的金洋也不能不當做彈藥裝進大炮。你的稿子要是寫得風趣,就能在斐諾面前站穩腳跟;他給人的情分都從利害關係出發。除了當鋪的收據,根據利害關係的情分也是最好最靠得住的東西。 」

呂西安道:「新聞記者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呢?……難道一坐到桌子前面,文思就會源源不絕的來嗎?……」

「完全象點燈一般……點到燈盡油於為止。」

盧斯托正推開包廂的門,戲院經理和杜·勃呂埃來了。

劇作者對呂西安說:「先生,讓我去代你通知柯拉莉,說你吃過消夜和她同走;要不然我的戲完啦。可憐的姑娘不知道她做些什麼,說些什麼,這樣下去,應當笑的時候她會哭,應當哭的時候她會笑。台下已經喝倒彩了。你還能挽回局面。反正是叫你快活,不是受罪。」

呂西安道:「我不習慣同人家平分秋色。」

經理望著杜·勃呂埃說:「這話別告訴她。柯拉莉這孩子的脾氣,會把卡繆索轟走的。金繭號的老闆很厚道,每月給柯拉莉兩千法郎,還負擔全部衣著和鼓掌隊的費用。」

呂西安神氣儼然的說:「好在你許的願約束不了我,你先挽回了戲再說吧。」

杜·勃呂埃央告道:「你可千萬別冷淡這個可愛的姑娘。」

詩人說:「我懂了,我又要為你的戲寫評論,又要對你年輕的女主角裝笑臉。行,就這樣吧!」

作者向柯拉莉遞了一個暗號,出去了。柯拉莉從此演戲演得很精彩。布斐 那天扮一個西班牙老法官,第一回顯出他演老頭兒的本領;他在掌聲雷動中出台宣布,說道:「諸位先生,我們演的這齣戲是拉烏爾同德·居爾西 兩位先生合編的。」

盧斯托說:「呦!原來拿當也是作者,怪不得他在這裡。」

「柯拉莉!柯拉莉!」正廳的觀眾發狂似的叫喊。

兩個商人的包廂中發出打雷般的聲音,叫道:「佛洛麗納!」

接著好幾個人喊起來:「佛洛麗納!柯拉莉!」

幕重新升起,布斐陪兩個女演員出來謝幕。瑪蒂法和卡繆索各自向台上丟了一個花圈,柯拉莉撿起她的花圈伸向呂西安。在戲院里的兩個鐘點,呂西安等於做了一個夢。他一進後台就開始迷迷糊糊,雖然後台那麼醜惡。心地還純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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