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七 報館的外表

呂西安除了晚上在阿泰茲家談天,活動活動思想以外,也把小報上的文章和笑料做了一番研究,相信自己的筆墨至少抵得上最俏皮的記者,偷偷的試了幾回那一類的文字遊戲。一天早上他興沖沖的出門,決意去找新聞界的輕裝部隊的將領,申請入伍。他穿著最入時的裝束過橋, 以為作家,記者,所有未來的同道,一定比給他碰過釘子的兩種書店老闆心腸軟一些,不至於那樣利欲熏心。他會遇到同情,善意,殷勤,和四風街上小團體中的情形差不多。他一路對自己的預感忽而深信,忽而否定,心情很緊張,富於幻想的人往往如此。他到了蒙馬特爾大街附近的聖菲阿克街,找到那小報館的屋子,一看就心兒直跳,好比年輕人踏進下流場所。他走進中二層 上的辦公室:第一間屋子用板壁一分為二,大小相等,下半截是木板,上面一直到天花板全是木柵。呂西安看見一個獨臂的殘廢軍人,頭上頂著好幾令紙,用他獨一無二的手扶著,嘴裡銜著一本繳納印花稅用的小冊子。可憐的傢伙臉色蠟黃,長著紅紅的肉皰,因此外號叫苦葫蘆;他向呂西安指了指櫃檯。櫃檯後面站著報館的門神,一個戴勳章的老軍官,花白的鬍子蓋住鼻尖,頭上戴一頂黑綢小帽,身上裹一件寬大的藍外套,賽過烏龜背著硬殼。

「先生訂報從哪一天開始?」帝政時代的老軍官問。

「我不是來訂報的,」呂西安回答,望了望和他進來的門相對的一扇門,看見有塊牌子寫著:編輯部,底下還有一行:

閑人莫入。

拿破崙手下的老兵接著說:「那麼是來評理了。啊!不錯:我們對瑪麗埃特不大客氣。那有什麼辦法?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過你要是來抗議,我隨時奉陪,」說著向屋角瞟了一眼,那兒有手槍,有技擊用的棍棒,交叉著掛在一起。

「更其不是了,先生。我是來拜訪你們總編輯的。」

「四點以前,這兒從來沒有人。」

「一點不錯,吉魯多,我數過了,一共十一欄,每欄五法郎,應該是五十五法郎;我只收到四十,你還欠我十五法郎,就象我剛才說的……」

說話的是個瘦瘦的年輕人,被退伍軍人的厚敦敦的身體遮掉了;他長得小頭小臉,神氣狡猾,皮色象沒有煮熟的蛋白;一雙淺藍眼睛陰險可怕;聲音象貓叫,又象害氣喘病的斑條狗,喉嚨嘶嗄,叫呂西安聽著毛骨悚然。

退伍軍官回答說:「不錯,老弟;你連小標題和空白一齊算進了;斐諾卻要我把行數加起來,用每欄規定的行數去除。我這樣一開刀,你那篇文章就少了三欄。」

「他扣除空白,猶太!他跟合夥老闆算賬,稿費明明是按整版算的。我去找艾蒂安·盧斯托,韋爾努……」

軍官道:「老弟,我不能違反命令。怎麼,你寫文章跟我抽一支雪茄一樣容易,難道為了十五法郎跟你奶奶吵架不成?少請朋友們喝一杯雜合酒,或者在彈子檯上贏一局,不就得了嗎?」

「好,斐諾刮皮,要不因小失大才怪!」作者說著,站起身來走了。

「他這副氣派倒象伏爾泰跟盧梭!」出納員眼睛望著外省詩人,自言自語。

呂西安說:「先生,我四點鐘再來。」

呂西安趁兩人辦交涉的時候看了看壁上貼的人像,有邦雅曼·貢斯當,有富瓦將軍,還有十七位出名的自由黨議員,另外還有些攻擊政府的漫畫。他特別望了一下編輯室的門,在他心目中,編輯室簡直是一座聖殿:詼諧滑稽,給他每天取樂的小報,有權嘲笑帝王,拿最正經的事打哈哈,一句俏皮話把什麼都翻案的刊物,準是在那屋內編的。接著呂西安到大街上去閒蕩,逛馬路對他也是一種新鮮的消遣,而且吸引力挺大,鐘錶店鐘上的針指著四點,他還不發覺沒有吃過中飯。詩人急忙回到聖菲阿克街,爬上樓梯,推門進去。老軍人不見了,只有那殘廢的漢子坐在蓋過印花稅章的紙上啃一段麵包,死心塌地守著崗位。他替報館當差,象過去在軍隊里做勤務一樣;以前不懂拿破崙急行軍的命令,現在也不知道報紙是怎麼回事。呂西安要騙過嚴厲的職員,想出一個大膽的辦法,不脫帽子,過去推開聖殿的門,彷彿他是報館內部的人。他的饞飭的眼睛只看見編輯室里擺著一張鋪綠呢的圓桌,六把櫻桃木椅子,草編的坐墊還新簇簇的。上過顏色的小方磚沒有擦過,倒也乾淨,可見很少人出入。壁爐架上掛一面鏡子,惡俗的座鐘積滿灰塵,一對燭台橫七豎八插著兩支油燭,旁邊扔著一些名片。桌上有個墨水缸,墨水幹了,象漆,筆尖彎成月牙形,周圍堆著愁眉苦臉的舊報紙。寫在蹩腳紙上的文稿沒法辨認,近乎象形文字,被排字工人撕掉一角,表示稿子已經排過了。桌上東一張西一張的灰色紙,畫著有趣的漫畫,大概客人在此枯坐,一雙手閑得發慌,不能不糟蹋一些東西,消磨時間;呂西安把漫畫欣賞了一會。淺藍的糊壁紙上用別針扣著九幅鋼筆畫,都是攻擊《孤獨者》 的;那部書當時轟動歐洲,惹得新聞記者厭煩透了。每幅畫都標著題目:

《孤獨者》,出現在外省,感到驚奇,女人們。

在古堡中,《孤獨者》,有人看。

《孤獨者》的作用,對家畜。

在野蠻人中,《孤獨者》,經過解釋,極大的成功獲得。

《孤獨者》譯成中文,介紹由原作者,在北京,向皇帝。

被野山,埃洛迪強姦。

呂西安覺得這幅漫畫非常猥褻,可是也忍不住發笑。

被報館,《孤獨者》放在華蓋之下遊行。

《孤獨者》壓壞了印刷機,大熊們傷了。

《孤獨者》,倒讀之下大感驚異,一般法蘭西學院院士認為妙不可言。

呂西安還看見從報上撕下的一片紙條,畫一個編輯拿著帽子伸出手,底下批了一句:斐諾,我的一百法郎呢?署名的人後來居然有了名氣,可不是大名家。壁爐架和窗洞之間有一張斜面的書桌,一把桃花心木靠椅,一個字紙簍,地下鋪一條長方地毯,俗話叫爐前毯。到處都是灰土,窗上只掛小窗帘。書桌上堆著一二十本當天送到的書,畫片,樂譜,蓋子上刻著憲章的煙草匣, 《孤獨者》第九版的樣書,——當時大家取笑的對象,還有十來封未拆的信。呂西安把這些古怪的傢具一樣一樣看過來,胡思亂想了一陣,已經敲五點了。他回出去想盤問殘廢軍人。苦葫蘆麵包吃完了,象門崗一般耐著性子等那戴勳章的軍官回來,軍官也許正在大街上散步。那時樓梯上傳來一陣衣衫悉索的聲音和輕巧的腳聲,一聽就知道是個女的。果然,一個女人在門口出現了,長得還好看。

「先生,」她對呂西安說,「我知道為什麼你們稱讚維吉妮小姐的帽子。現在我先來訂一年報,請你告訴我,她跟你們有什麼條件……」

「太太,我不是報館裡的。」

「啊!」

「從十月份開始嗎?」殘廢軍人問。

老軍人忽然出現了,說道:「太太要什麼?」

老軍官和漂亮的帽子店老闆娘開始談判。過了一會,呂西安等得不耐煩,又走到前間來,聽見最後幾句:「好啊,先生,歡迎得很。弗洛朗蒂納小姐儘管請過來,愛什麼挑什麼。緞帶我們有的是。那麼事情講定了:你們再也別提維吉妮,她只會粗製濫造,又翻不出花樣,我可是有新發明!」

呂西安聽見柜子里掉進幾塊錢。隨後老軍人結算當天的賬。

詩人神氣很不高興的說:「先生,我等了一個鐘點了。」

「他們沒有來,」老軍人裝做懊惱的樣子敷衍呂西安。「那也不希奇。我幾天沒看到他們了。你知道,現在是月中。他們要拿錢才來,不是二十九,便是三十。」

呂西安記得經理的名字,問道:「那麼斐諾先生呢?」

「他在費多街,在他家裡。——苦葫蘆,你送紙到印刷所去的時候,順便把今天收到的東西一齊帶給他。」

呂西安自言自語的說:「那麼報紙在哪兒編的呢?」

苦葫蘆把印花稅的餘款交還出納員,出納員一邊收錢一邊說:「報紙嗎?……勃羅!勃羅! ——喂,苦葫蘆,別忘了,明兒六點上印刷所幫著發報。——編報紙嗎,先生,街上也行,作者家裡也行,印刷所也行,在十一點和半夜之間。當初皇帝在的時候,沒有這種專門糟蹋紙張的鋪子。他只要派一個班長帶四個弟兄來就解決了,他才不讓這般人胡說八道跟他搗亂呢。得啦,廢話少說。只要我外甥有利可圖,只要大家寫文章是為那個人的兒子 ,——勃羅!勃羅!——老實講,那也不壞。哎,哎!看樣子今天沒有大隊人馬來訂報;我要下班了。」

「先生,你好象對編輯的事很熟悉。」

「我只知道有關經濟的部分,勃羅!勃羅!」軍人說著,打掃喉嚨里的痰,「三法郎或五法郎一欄稿費,看你的本領;每欄五十行,每行四十字,空白不算。說到編輯,那些傢伙可古怪呢,年紀輕輕的小子,做我勤務兵都不配,自以為能夠在白紙上拉蒼蠅屎,膽敢瞧不起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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