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 巴黎的第一批果實

呂西安,德·巴日東太太,男當差冉蒂,女用人阿爾貝蒂娜,一個人都沒講過那次路上的情形。可是不難想像,對一個想享受私奔的樂趣的情人,僕役不離左右的旅行是不會痛快的。呂西安還是生平第一回坐包車出門,打算作一年開銷的錢在昂古萊姆到巴黎去的路上差不多全部花光,把呂西安看得呆住了。他可不應該象那種既有才華而又保持童年的嫵媚的人一樣,見了新鮮事兒大驚小怪,好不天真的表現出來。男人要在女人面前隨便流露自己的感觸和思想,非先把那女人徹底研究一番不可。惟有溫柔同高貴不相上下的情婦才能了解一個男人的孩子氣,覺得好玩;萬一她有點兒虛榮,儘管是很少的一點,就不能原諒情人的幼稚,虛榮或者渺小。很多婦女崇拜一個人的時候竭力誇大,要她們的偶像永遠象個神道。如果女子愛一個男人是愛對方本人而不是為她自己,她對男人的渺小和偉大會同樣喜歡。呂西安還沒體會到德·巴日東太太的愛情是和驕傲連在一起的。他一路象小耗子出了洞穴似的活潑樣兒非但沒有抑制,反而盡情流露,叫路易絲抿著嘴唇微笑,呂西安不去推敲那些笑容的意義也是失著。

天沒有亮,一行旅客住進梯子街上的快活林旅店。兩個情人都十分疲勞,路易絲只想睡覺,便睡下了。她要呂西安在她套房的上面一層開一個房間。呂西安一覺睡到下午四點。德·巴日東太太叫人喚他起來吃飯;他一知道鐘點,急忙穿好衣服去見路易絲。巴黎儘管自命為處處講究,還沒有一家旅館可以讓有錢人象在自己家裡一樣舒服。路易絲住的那種怕人的房間簡直是巴黎的恥辱。冷冰冰的屋子不見陽光,掛著褪色的窗帘,上蠟的地磚一派寒酸相,傢具破爛,式樣惡俗,不是過時的,就是買的舊貨。呂西安雖是突然醒來,眼睛還有點迷糊,在那個房裡也認不得他的路易絲了。的確,有些人一離開他們周圍的人物,傢具,場所,他們的面相和身價便大不相同。人的外貌自有一種特殊的氣氛配合,好比一定要有弗朗德勒畫派的明暗,藝術家憑著性靈安放在畫面上的人物才有生氣。外省人差不多全是這樣。再說,此刻沒有了障礙,圓滿的幸福正好開始,德·巴日東太太也不該有這派矜持和擔心事的神氣。呂西安不便抱怨,冉蒂和阿爾貝蒂娜正在侍候他們吃飯。飯菜不象外省那麼豐盛,實惠。只圖賺錢而盡量剋扣的菜,由近邊的一家飯店供應,東西少得可憐,勉強夠吃。對於財力不足,要在小事情上打算的人,巴黎不是一個愉快的地方。呂西安看著路易絲的變化莫名其妙,但等吃過飯探問原因。他看得不錯。他睡著的時候發生了一樁嚴重的事,因為人的思考的確是精神生活中的大事。

下午兩點光景,西克斯特·杜·夏特萊到旅館來,著人叫醒阿爾貝蒂娜,說要見她主人。德·巴日東太太才梳洗完畢,他又上門了。阿娜依斯自以為隱藏得很好,沒想到杜·夏特萊會撞來,好不詫異,在三點左右接見了他。

他一邊行禮一邊說:「我不怕上司見怪,跟著你來,因為你的行動,我早料到了。不過就算我丟掉差事,至少保全了你的名聲。」

德·巴日東太太嚷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夏特萊用一副自願退讓的溫柔的神氣說:「我看得很清楚,你愛上了呂西安;不是熱烈的愛一個男人,決不會不假思索,把體統忘得乾乾淨淨,而你是多懂得體統的人!親愛的娜依斯,要是人家發覺你象逃走一般同一個青年離開昂古萊姆,尤其在德·巴日東先生跟德·尚杜先生決鬥以後,你以為德·埃斯巴太太或者巴黎無論哪一家,還會招待你嗎?你丈夫住到埃斯卡爾巴去,很象和你分居。遇到這一類情形,有身分的男人往往先為妻子決鬥,然後讓她自由。你愛德·呂邦潑雷先生也好,提拔他也好,喜歡怎麼處置他都可以,只是不能和他住在一起!如果這兒有人知道你們一路同車,你想結交的人準會把你擋在門外。娜依斯,你還不能為一個青年作這些犧牲,你還沒有拿他同別人作過比較,不曾試過他的心,他可能碰上一個他認為對他的野心更有幫助的巴黎女子,把你忘掉。我不想損害你心愛的人,只請你允許我把你的利益放在他的利益之前,我勸你先研究他一番!要知道你的行動出入重大。萬一人家對你閉門不納,太太們不招待你,至少你得有把握將來不會懊悔,覺得對方始終值得你作這許多犧牲,而他也體會到你的犧牲。德·埃斯巴太太對人對事非常嚴格,看重體統,因為她自己就跟丈夫分居,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納瓦蘭家,布拉蒙-紹弗里家,勒農庫家,所有的親戚都站在她一邊,最古板的婦女也到她家裡去,對她恭恭敬敬,彷彿過失是在德·埃斯巴侯爵方面。等你第一次去拜訪她,便知道我所見不錯。我熟悉巴黎,敢預先說一句:你一進侯爵夫人的大門就要提心弔膽怕她知道你同一個藥房老闆的兒子,儘管他自稱為德·呂邦潑雷先生,住在快活林旅店。你在這兒要遇到另外一些對手,比阿美莉更刁猾更陰險;她們少不得知道你是誰,住在哪兒,從哪兒來,幹些什麼。我看出你想瞞著人;可是象你這種人決不能隱姓埋名。你不是到處能碰到昂古萊姆的人嗎?國會正要開會,夏朗德省的議員在這裡出席,將軍在這裡休假;只消有一個昂古萊姆人瞧見你,就能使你的前途莫名其妙的擱淺;那時你不過是呂西安的情婦。要是你用得著我,不論什麼事,我都幫忙,我住在聖奧諾雷城關街稅務局長家裡,同德·埃斯巴太太府上很近。卡里利阿諾元帥夫人,德·賽里齊太太,國務總理,我都相熟,可以替你介紹;不過你在德·埃斯巴太太家見到的人多得很,用不著我引進。你不必自己想辦法踏進這家那家的客廳,將來所有的人家都巴不得你光臨呢。」

杜·夏特萊一口氣講著,德·巴日東太太沒有插一句嘴;她覺得這些意見完全準確,心裡很震動。昂古萊姆的王后的確打算不給人知道的。

她道:「親愛的朋友,你說的很對;那麼怎麼辦呢?」

夏特萊回答說:「讓我替你找一個體面的,連傢具出租的公寓;開銷比旅館省,而且是獨門獨戶。你要是信託我,今晚就好搬過去。」

她說:「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你的車很容易認,而且我特意跟著你。送你來的馬夫在塞夫勒把你的地址告訴我的馬夫,你允許我替你當副官嗎?等會我叫人送個信來,通知你住哪兒。」

她說:「行,就這樣吧。」

這句話聽來無關緊要,其實意義無窮。杜·夏特萊跟一個交際場中的婦女說的是交際場中的話。他的衣著是極漂亮的巴黎款式,坐著來的是一輛輕便雙輪車,套著體面的牲口。德·巴日東太太靠在窗上考慮自己的處境,無意中看到過時的花花公子出門。過了一會,呂西安突然醒來,匆匆穿起衣服,出現了;德·巴日東太太看他穿著隔年的南京緞褲子,緊窄的舊外套,長相固然美,可是打扮得多鄉氣。八角閣的阿波羅或者安提弩斯, 穿上擔水工人的服裝,誰還認得出希臘或羅馬雕塑家的傑作?我們的眼睛先要作一個比較,來不及讓感情來糾正這個匆忙的不由自主的判斷。呂西安和杜·夏特萊的對比太強烈了,不能不使路易絲感到刺目。六點左右,吃完晚飯,德·巴日東太太坐在一張破舊的長沙發上,面子是紅地黃花的印花布;她做個手勢要呂西安過去坐在她身邊。

她說:「我的呂西安,假定我們做了一樁糊塗事兒,使我們倆同歸於盡,你不覺得應當想辦法挽救嗎?親愛的孩子,我們在巴黎不能住在一起,也不能讓人疑心我們一路同來。你的前程多半依靠我的地位,而我無論如何不應當破壞自己的地位。所以我今晚就要搬出去,離這兒很近。你照舊住這個旅館。那我們盡可以天天見面,沒有人好議論了。」

路易絲向呂西安解釋上流社會的規矩,呂西安聽著,眼睛睜得很大。他不知道女人做了傻事後悔,便是愛情起了變化;他只懂得他已經不是昂古萊姆的呂西安了。路易絲口口聲聲只講她自己,她的利益,她的聲名,還講到上流社會;她要遮蓋她的自私,竭力叫呂西安相信一切是為了他。呂西安對路易絲談不上任何權利,而路易絲已經一下子恢複了德·巴日東太太的身分;更糟的是呂西安絕對作不了主。他不禁含著兩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呂西安說:「在你眼中,我是你的光榮;可是對我來說,你更重要得多,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是我整個的前途。我本以為你既然分享我的成功,一定也分擔我的不幸;誰知我們現在就分手了。」

她說:「你批評我的行為,可見你並不愛我。」她見呂西安望著她的神氣非常痛苦,便改口說:「親愛的孩子,你要願意,我就留在這兒,就讓我們無依無靠,一同倒霉吧。不過將來我們倆一齊落難,到處碰壁的時候,等到一事無成,——我們樣樣都要預料到,——逼得我們退往埃斯卡爾巴去的時候,親愛的人兒,你別忘了那結果是我早料到的,我也向你提議過按照上流社會的規矩,服從那些規矩來實現我們的目的。」

他擁抱著路易絲回答說:「你考慮得這樣周到,我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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