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一家外省印刷所

我們這故事開場的時代,外省的小印刷所還沒採用斯唐諾普印刷機 和油墨滾筒。昂古萊姆雖然憑著當地的特產 同巴黎的印刷業經常接觸,用的始終是木機。俗語把印刷說做「叫機車嘆氣」,就是從木機來的,這句話現在可用不上了。城裡落後的印刷所當時還用皮製的球,給掌車工人蘸了墨塗在鉛字上。預備鋪紙上印,排滿鉛字的版子,安放在一個雲石做的活動盤上,所以盤子在行話中叫做「雲石」。這種機器儘管簡陋,埃澤維爾,普朗坦,阿爾德和第多, 用來印過不少精美的圖書。如今遍地都是新式的印刷機了,熱羅姆-尼古拉·賽夏當做寶貝一般的老式工具已經給忘得乾乾淨淨,需要我們重提一下才行;因為那些工具在這個重要的小故事中頗有作用。

賽夏出身是個掌車的。排字工用印刷業的行話稱掌車工為「大熊」。他們從墨缸到印刷機,從印刷機到墨缸,來來往往,動作很象關在籠子里的熊,那綽號大概是這樣來的。大熊反過來把排字工叫做猴子,因為他們忙忙碌碌老在一百五十二個小格子里撿鉛字。在一七九三那個災深難重的年頭,五十上下的賽夏已經結了婚。全國大徵兵 幾乎把所有的工人編入軍隊,賽夏虧得上了年紀,成了家,逃過兵役。印刷所的老闆,也就是行話所謂傻瓜,死去不久,遺下一個寡婦,無兒無女,店裡只剩一個掌車的賽夏。看來鋪子立刻要關門了,孤零零的大熊沒法變成猴子,因為他只管印刷,一字不識。一位人民代表 急於分發國民公會的堂皇文告,不管賽夏有無能力,給了他一張印刷執照,徵用印刷所。賽夏公民 收下棘手的執照,拿老婆的積蓄送了一筆補償費給東家的寡婦,只花一半價錢買進印刷所的機器。可是這不算什麼。共和政府的告示要如期交貨,一字不能印錯。熱羅姆-尼古拉·賽夏正在為難,幸而碰到一個馬賽的貴族,怕丟了田地不肯逃亡,又怕丟了腦袋不敢出面,只能找個工作糊口。德·莫孔伯伯爵穿上寒傖的工衣,做了外省的印刷監工。某些公民為隱匿貴族而被處死刑的布告,就是那監工從排字到校對,改校樣,一手包辦的;再由升任傻瓜的大熊拿去印刷,張貼。他們倆居然太平無事。一七九五年,恐怖的風暴過去了,尼古拉·賽夏不得不另找一位兼做排字,校對和監工的多面手。一個拒絕向政府宣誓的神甫接替德·莫孔伯伯爵,直到首席執政恢複天主教 為止。神甫在王政復辟時代升為主教,在貴族院和德·莫孔伯伯爵坐在一張凳上,此是後話。尼古拉·賽夏在一八零二年上不比一七九三年時多識一個字,卻賺了不少錢,有力量雇一個監工了。以前不在乎前程的夥計,現在叫手下的大熊和猴子見著害怕。苦日子熬出了頭,嗇刻脾氣跟著出現。印刷所老闆一看到有希望掙家業,發財的念頭使他對本行心竅大開,變得又貪心,又猜疑,又精明。他仗著自己的經驗,瞧不起理論。他只要眼睛一望,就能按照不同的字體,估出一小頁或一整張的價錢。他告訴外行的主顧,大號的鉛字成本貴;倘若用小號的鉛字,他又說排起來費工。他在本行中一竅不通的是排字,最怕弄錯,所以只承接高價的買賣。凡是按時計酬的工人,賽夏都目不轉睛的盯著。有什麼紙廠周轉不靈,他買進便宜的紙張囤起來。因此,那所不知從什麼時代起就做印刷工場的屋子,一八零二年時已經是他的產業。賽夏在各方面都交上好運:老婆死了,只有一個兒子。他把兒子送進當地的中學,主要不是給兒子受教育,而是替自己預備後任。賽夏待孩子很嚴,有心把家長的權威時期延長;放假的日子要他在鉛字架上做活,說他應該學會自食其力,將來好報答流著血汗養育他的可憐的父親。未來的主教離開印刷所的時候,賽夏聽著他的指點,在四個排字工人中挑了一個又聰明又老實的人做監工。老頭兒的事業從此安排妥當,可以維持到孩子來接管的一天;那時鋪子交給一個能幹的年輕人,不怕不興旺發達。大衛·賽夏在昂古萊姆中學成績優異。老賽夏雖然是從沒有知識沒有教育的大熊爬上來的,非常瞧不起學問,卻也打發兒子上巴黎研究高等印刷,好不嚴厲的囑咐大衛別指望老家的接濟,必須在巴黎,據他說是工人的天堂,好好的攢一筆錢;可見送兒子到智慧的國土去留學是他的一種手段,藉此達到自己的目的。大衛在巴黎一邊學印刷,一邊進修,完成學業。第多廠的監工成了一個學者。一八一九年年終,他聽從父親的命令回去接管買賣,離開巴黎,從頭至尾沒有花過父親一個錢。當時尼古拉·賽夏的印刷所發行一份刊登司法廣告的報紙,那是省內獨一無二的刊物,另外還承接省公署和主教專區的印件。靠著這三宗買賣,一個活躍的青年不難掙一份大大的家業。

正在那個時期,開紙廠的庫安泰弟兄買下昂古萊姆的第二張印刷執照。那家印刷廠一向被賽夏利用帝政時代連年戰禍,百業蕭條的局勢,排擠得沒有生路;賽夏為了時局,也不曾收買那鋪子;這個小算盤竟害得他自己的老印刷所後來一敗塗地。當時老頭兒聽見消息私下欣幸,以為同庫安泰弟兄的競爭有兒子來擔當,不用自己對付了。他心上想:「我是擋不住的,可是第多廠培養出來的年輕人准有辦法。」七十多歲的老頭兒巴不得早日交代,好稱心愜意的過活。他對高等印刷固然知識有限,在另一門藝術,工人們說笑話叫做「酒醉學」方面,倒是一個高手。那門藝術,《龐大固埃》的了不起的作者 當年很重視,不幸遭到一些「節制會」 的摧殘,鑽研的人一天少一天了。熱羅姆-尼古拉·賽夏不願辜負他的姓氏,永遠口渴得厲害。 他對「發酵葡萄」的嗜好多少年來受著老婆約束,只能適可而止。其實那嗜好是出於大熊們的天性,夏多布里昂先生在美洲的真熊身上也曾注意到。 據一般哲學家的意見,一個人年輕時代的習慣老來會變本加厲。這條規律在賽夏身上證實了:他越老越貪杯。嗜酒的習慣在那張大熊臉上留著標記,使他的長相與眾不同:鼻子盡量發展,近乎一個三倍大法規 的大寫A字,布滿血筋的面頰象葡萄葉,紅裡帶紫,長著許多小瘤,往往還有細毛點綴;整個臉龐彷彿秋天的葡萄葉包著一隻其大無比的雞萗菌。兩道濃眉好比兩簇堆著雪花的小樹,底下一雙小灰眼便是喝醉的時候也很精神,顯出一種貪婪成性的狡猾。貪婪把他所有的感情都消滅了,連父子的天性在內。光禿的腦袋四周剩一圈花白的頭髮,還有點蜷曲,令人想起拉封丹寓言中的方濟各會修士。他矮身材,大肚子,象一盞費油而光線不足的舊油燈。一個人無論什麼嗜好過了份,都能使身體往原來的方向發展。酗酒同研究學問一樣叫胖子更胖,瘦子更瘦。三十年來尼古拉·賽夏老戴著民兵的三角帽;那種帽子當初出過風頭,如今在某些外省城市的鼓手頭上還看得見。他穿著似綠非綠的絲絨背心和絲絨長褲,棕色的舊大氅,一雙花色紗襪,一雙銀搭扣的鞋子。賽夏這副布爾喬亞服裝並不能遮蓋他是工人出身,可是同他的惡癖和習慣再合適沒有,而且完全表現出他的生活,彷彿那傢伙是全身穿扮好了出世的。我們提到蔥不能不聯想到蔥的皮, 提到賽夏也不能不聯想到他的裝束。如果老印刷商不是早已暴露他利令智昏的貪心,單單那次退休的經過也盡夠描畫他的性格。不管兒子要從赫赫有名的第多廠帶回多少學識,賽夏只打算跟兒子做一筆好買賣,這個主意他已經醞釀了多年。老子要賺錢,兒子勢必要吃虧。可是在老人心目中,做買賣根本談不上父子。賽夏先把大衛看做獨養兒子,後來認為是當然的受盤人,同老子有利害衝突:他必須高價出盤,大衛則須低價盤進;因此兒子變為一個非制服不可的敵人。從感情轉化到自私的過程,在有教養的人總是迂迴曲折,慢慢兒來的,還得用虛情假意遮蓋;在老熊身上卻直截了當,非常迅速;他的行動說明狡黠的酒醉學比高深的印刷術強得多。兒子回家,老頭兒拿出精明人欺哄老實人的手段,對他象招待主顧一般親熱,象服侍情婦一般關心:走路扶著他的胳膊,叫他腳下留神,別踩著泥漿;吩咐傭人替他暖被窩,生火,預備半夜餐。第二天,尼古拉·賽夏備了一頓豐盛的飯,竭力勸酒,想灌醉兒子;飯後他醉醺醺的說:「咱們談正經吧?」這句話夾在兩個飽嗝兒之間說出來,聲音特別古怪,兒子聽了要求下一天再談。老熊平日最會利用醉態,當然不肯放棄這場準備已久的鬥爭。他說他挑了五十年的擔子,一小時都不能再等了。明天就得由兒子來當傻瓜。

講到這兒,或許應當說一說廠房的情形。屋子從路易十四末期起就開印刷所,坐落在美景街和桑樹廣場交叉的地方。內部一向按照行業的需要分配。樓下一間極大的工場,臨街一排舊玻璃窗,後面靠院子裝著一大片玻璃槅子。側面一條過道直達老闆的辦公室。可是印刷在外省始終是人人愛看的新鮮事兒,顧客寧可走鋪面上臨街的玻璃門,不怕工場的地基比路面低,進門要走下幾級。少見多怪的客人穿過工場里的走道,從來不留心四面八方的障礙。他們望著樓板上吊的繩,晾的紙,象花棚的頂,身子便撞在一排一排的鉛字架上,或者被支撐印刷機的鐵棍把帽子撩在地下。動作靈活的排字工從鉛字架上一百五十二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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