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偕勒多島

早晨,亞刃一醒,就看見暗沉低矮的偕勒多海岸橫在船前方那片藍色的西邊天際。

貝里拉宮內存放不少王權時代繪製的古老地圖。地圖繪製時期,常有商賈和探險者由內環諸島駕船遠航,所以當時的人對於陲區的認識比後人清楚。在王宮正殿內,有一幅北方與西方並呈的大地圖,以鑲嵌工藝製作在兩面牆上,英拉德島的位置剛好在王座上方,以金色及灰色呈現。亞刃幼年時,親眼瀏覽那幅地圖不下千百遍,所以到現在仍默記於心。英拉德島北方是甌司可島,西邊是依波司可島,依波司可島的南邊是偕梅島、帕恩島,至此是內環諸島之界。再過去的遼闊大海一無所有,只鑲嵌一片淡淡的藍綠色,並零星安放一些很小的海豚或鯨魚。最後,在殿內那面北牆與西牆交會的角落,可以找到納維墩島,納維墩島再過去有三座比較小的島嶼。接下去又是空無陸地的區域,一直延伸到牆緣,即地圖邊緣,才可以找到偕勒多島。偕勒多島再過去,就什麼也沒了。

他可以清晰憶起地圖上的偕勒多島呈彎曲形狀,彎曲形狀的中心構成一個大海灣,窄小的開口朝東。他們英拉德人從未航行到那麼遠。但現在,他們正駕船朝向偕勒多島最南端的一處小深灣。太陽仍在晨霧中低懸時,他們抵達了。

由巴樂純碇澤出發,以這個西方島嶼為目的的遠航,結束了。

他們停妥「瞻遠」,踏上久違的堅實土地。四周的寂靜讓他們覺得古怪。

格得爬上一座矮丘,這座矮丘覆蓋青草,丘頂斜突於陡坡之上,強韌的草根沿著壁緣纏結如飛檐。他爬到丘頂後,站在那裡瞭望西邊相北邊。

亞刃站在船邊,把好幾天沒穿的鞋子穿好,再從輪機箱內拿出他的短劍,配掛好。這回,他內心一點「該帶,還是不該帶」的疑問也沒有。接著,他也爬上矮丘,站在格得身旁,一同看望這片陸地。

這一帶的砂丘都不高,都長草,伸入內陸約半哩。砂丘再過去是瀉湖,密密長了蓑草與咸蘆葦。瀉湖再過去是不高的群山,放眼望去只是一片黃棕色。這偕勒多島差麗但荒涼,找不到一處有人跡、耕地或居所。連禽獸也見不到半隻,充塞湖面的蘆葦之上,完全沒有海鷗、野雁或任何鳥類。他們由朝內陸的那一側爬下砂丘。

砂丘這一側的斜坡,阻擋了浪花拍擊與海風吹襲的吵聲,四周變得寧靜起來。這座砂丘的最外圍與下座砂丘之間有座小谷,那裡的砂子很乾凈,而且溫熱的太陽正照在它的西坡上,所以谷底陰涼。「黎白南,」法師現在開始用真名叫他了:「昨夜裡我一直沒法睡,現在必須睡一下,你陪我在這裡,幫忙看守。」他在白日天光中躺下,不過谷蔭清涼。他用手臂遮眼,舒口氣,就睡了。亞刃坐在他旁邊。這裡,雙目所見只有白色的谷地斜坡,丘頂青草料伸,背襯著蒙蒙的藍天與黃太陽。雙耳所聞,只有翻過砂丘丘頂傳來的悶悶浪花聲,以及偶爾陣風輕輕吹起塵沙的朦蒙細砂聲。

亞刃看見一隻可能是老鷹的飛禽在高空翱翔,結果發覺那不是老鷹。它盤旋著俯飛而下,隨著開展的金色翅膀,傳來如雷的颼颼聲。它伸出那雙巨大的腳爪,降落在砂丘頂。太陽在它後方,所以它的大臉看起來是黑的,但帶著火紅閃光。

那條龍由丘頂往下爬行幾步,然後說:「阿格尼·黎白南。」

站在那條龍與格得之間的亞刃響應道:「奧姆安霸。」那把出鞘的短劍握在手上。

那把劍現在不覺得沉重了,光滑老舊的劍柄握在手中,感覺自在。刀鋒出鞘時,輕盈迫切;它的力量、它的歲月,都支持著他——因為他現在知道如何發揮它了。這是他的劍。

那條龍再度說話,亞刃聽不懂,他回望沉睡中的同伴,短暫的嘈鬧和轟隆聲響一點也沒把他驚醒。亞刃便對那條龍說:「我的大師累了,他在睡覺。」

聽了這話,奧姆安霸爬下砂丘,笨重地蜷曲在谷底。他在地上不像在空中飛翔時那麼靈活柔軟自在,不過他放下那雙有爪的腳和彎曲的尖尾巴時,流露出一種邪怪的優雅。下到谷底後,他把兩腳收攏在身軀底下,抬起巨頭,安靜不動,真像雕刻在武士頭盔上的一條龍。相距不到十呎,亞刃注意到那雙黃眼睛,也覺察到四周有股淡淡的焦臭味——這次不是腐臭味,而是焦乾的金屬味,這氣味與海水及咸砂的氣味混合,融成一種清凈、鮮奇的氣味。

太陽高升,照射奧姆安霸的側腹,使他像鐵金合鑄的金屬龍那樣閃閃發光。

格得依舊放鬆沉睡,一點也沒理會龍在場,好像農夫與自己的獵犬相處般全然不在意。

一小時過去,亞刃大驚發現,法師早已在他旁邊坐著。

「你對龍已經那麼習慣了嗎?居然能在它們腳爪中間睡著?」格得說完,笑起來,打了個呵欠,然後站起來用龍語向奧姆安霸說話。

奧姆安霸回答前,也先打個呵欠——也許是同樣愛睏了,也許是表示勢均力敵。不過,巨龍打呵欠,世所罕見:黃白色的兩大排牙齒,劍般尖長;分叉的紅色勁舌,是人類身高的兩倍;喉嚨像冒煙的巨穴。

奧姆安霸說完話,格得正要回答時,兩人同時轉頭看亞刃。在四周的靜默中,他們都清楚聽見鋼劍碰著劍鞘的匡當細響。他們看見亞刃正抬頭遠望法師頭部後方的砂丘口,手中握著出鞘的短劍。

砂丘口站著一個男人,陽光朗照著他,微風輕拂他衣裳,他如同雕像般靜立,唯有輕便的斗篷衣邊和帽兜略微輕飄。他的頭髮長黑鬈曲,方肩魁梧,是個健碩俊雅的男人。他微笑,目光好像越過他們頭上,望向大海。

「奧姆安霸我認識,」那人說:「你,我也認識,不過,自從那次見你至今,你老了不少,雀鷹。他們告訴我,你現在是大法師了。看來,你不但變老,也變重要了。而且有個少年僕從跟隨,不用說,八成是巫師學徒,在那個智者之島學習智慧。兩位遠離柔克學院,告別那些刀槍不入、保護所有師傅免受傷害的高牆,千里迢迢至此,是何緣故?」

「因為,比那些高牆更重要的牆,有了破洞。」格得說著,兩手緊握巫杖,仰頭注視那個男人。「不過,你竟然不現身與我們一會,好讓我們向我們尋覓已久的人致意嗎?」

「現身?」那人說著,又微笑起來。「難道堂堂兩法師之間,竟需藉那區區血肉之軀、藉那禽獸筋肉,才可靠?不,讓我們以心相會吧,大法師。」

「我想,我們無法以心相會。孩子,把劍收起來。它只是『派差』、一個『顯像』而已,不是真人,對它用劍,無異舉刀砍風。在黑弗諾時,你頭髮是白的,人家叫你喀布,但那只是通名。我們與你相會時,該如何相稱?」

「你們要稱我『王爺』。」砂丘邊上那個高大形影說。

「喔,還有呢?」

「王尊。」

奧姆安霸聽了,發出可怕的巨響以表不滿,兩隻大眼炯炯發光。不過他別開頭去,不看那人,並就地匍匐,宛如無法動彈。

「我們該到何處與你相會,又是何時?」

「在我的疆域會面,至於時候嘛——隨我高興。」

「很好,」格得說著,舉起巫杖向那人伸過去些——那人立刻像燭火被捻熄般消逝。

亞刃呆望。龍勁健起身,用四隻盤曲的腳站立;一身盔甲匡當作響,大嘴齜張,露出最里端的利牙。

法師仍倚著巫杖。「它只是派差,是那人的顯像或形象,它能說能聽,但沒有力量,所以省了我們白費力氣對付它。其實,連這形似之像也不真——除非送訊者希望它是真的。所以我猜,我們還沒見到他現在的實際相貌。」

「你想,他就在附近嗎?」

「『派差』不越水,所以,他應該在偕勒多島沒錯,但偕勒多是個大島,比柔克島或弓忒島都寬,而且差不多和英拉德島一樣長。找他要很久。」

接著是龍說話。格得聽完,轉向亞刃:「這位『偕勒多領主』是說:『吾既歸吾土,即不擬離開。必尋得此『盡毀者」,領汝去彼處。吾汝合作,或可滅他。』我不是說過嗎,龍要找什麼,就一定能找到?」

一講完,格得在那巨獸面前單膝下跪,與為臣者向國王下跪一樣,還用龍言向巨龍道謝。由於距離非常近,低眉頷首的格得,可以感覺那隻龍灼熱的鼻息。

奧姆安霸重新拖著披鱗帶甲的巨大體重爬上砂丘,然後鼓翅展翼,騰飛而去。

格得將衣服上的砂子拍掉,對亞刃說:「你剛才已見到我下跪,說不定終結前會再看我第二次下跪。」

亞刃沒有追問這話的涵意。根據為時不短的這段相處,他已認識到,法師說話含蓄,自有理由。不過這一回,他彷彿覺得這句話另有不祥之兆。

他們翻越砂丘重返海灘,檢查他們的船隻停泊位置是否不受潮水或暴風雨侵襲,順便取出過夜用的蓋毯與剩餘食物。格得在細狹的船首略停一停,那個位置承載他橫越各陌生海域,歷時何其長久,歷程何其遼闊。他伸手置於船首,但沒有施法或持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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