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開闊海的子孫

近午時,雀鷹動了,並開口要水。喝了水即問:「我們向哪裡航行?」這麼問,是因為他頭頂上方的船帆是滿漲的,船隻宛如輕燕,飛翔在長浪之上。

「向西,或西北。」

「我覺得冷。」雀鷹說。但太陽正照射著,船上實在酷熱。

亞刃沒說什麼。

「設法保持西向,到威勒吉島,就是歐貝侯島的西邊,在那裡登岸,我們需要水。」

男孩望望前方,看著空蕩大海。

「亞刃,你怎麼了?」

他沒說什麼。

雀鷹努力想坐起來,起不來;想伸手去拿擱在齒輪箱旁的巫杖,也拿不到;想講話,話語停在乾燥的唇上。濡濕之後又變硬的繃帶底下,鮮血再度湧出,在他胸膛的深色皮膚上形成如蜘蛛絲的紅色網線。他用力呼吸,闔上雙眼。

亞刃看看他,沒有感覺。但他也沒久看,徑自向前,重回船首蹲坐,凝望前方。他的嘴巴也很乾,開闊海這時穩定吹送的東風,與沙漠風一樣乾燥。水桶里僅剩兩、三品脫的水,在亞刃心裡,那些水是要給雀鷹喝的,不是給他自己,他想都沒想過要去喝那些水。他已經放了釣線,因為離開洛拔那瑞島之後,他已學到生魚可以止渴解飢。但釣線一直沒有魚兒上鉤。無所謂。

船隻在這片荒蕪水域上前進。船隻上空,太陽也由東向西行進,雖然速度緩慢,未了還是太陽贏了比賽,率先橫過遼闊的天空,抵達天邊。

亞刃一度瞥見南方有個高高的藍色物體,以為可能是陸地或雲朵。當時船隻已朝稍偏西北方向行駛數時辰了,他不想費事搶風掉頭,只任憑船隻繼續前進。那塊陸地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真的,反正無所謂。現在對他而言,風、光、海洋,一切雄偉光輝,都是隱晦與虛假。

黑暗來了,又轉光明;再變黑暗,又現光明——彷彿在天空那張繃緊的帆布上擂鼓,那麼規律。

他由艙上伸手到海水中,立刻見到一個鮮明的景況:在流動的海水底下,他的手變成淡綠色。他收回手,舔舔手指沾濕的部分。味道不佳不打緊,還害他嘴唇深切感覺刺痛,不過他還是照樣再做一遍。但舔完就難受了,不得不伏下來嘔吐,幸好只吐了一點灼燒喉嚨的膽汁。已經沒有水可叢讓雀鷹喝了,真怕靠近他。亞刃躺下來,儘管酷熱,身子卻發抖。四周寂靜、乾燥、明亮:可怕的明亮。他遮住雙眼擋光。

共有三人站在船內。他們瘦得像柴枝,骨凸嶙峋,眼睛是灰色的,很像奇怪的深色蒼鷺或白鶴。他們聲音細小,宛如小鳥啁啾,說的話亞刃聽不懂。其中一人的臂上托著一個深色囊袋,正向亞刃的嘴巴斜倒,是水,亞刃貪渴地喝著,嗆了一下之後,又再喝,一直喝到那囊袋傾空為止。這時,他才轉頭看看四周,並掙扎著想站起來,同時說:「他呢?他在哪裡?」因為,與他一同在「瞻遠」內的,只有這三個奇怪的瘦男子。

他們不解地望著亞刃。

「另一個人,」他啞聲道,乾澀的喉嚨和干硬的嘴唇不太能發出他想說的話,「就是我朋友呀——」

其中一人要不是聽懂他的話,至少是領會了他的焦急,伸出一隻細瘦的手放在亞刃臂上,而用另一隻手指示。「在那邊。」他安撫道。

亞刃環顧,看見這條船的前頭和北面有不少浮筏聚集,而且再過去的海面,還有成排成排的浮筏,數量多得像秋天池塘漂浮的落葉。每艘浮筏的中央都有一或兩個像小木屋或茅屋的棚子,低低的靠近水面。而有的浮筏還加了桅杆。它們像葉子漂浮,西方的汪洋海水起伏大,這些漂浮的浮筏就隨之起落。浮筏之間形成的巷衡,海水閃耀銀光;至於他們的上方,淡紫色和金黃色的雨雲雄踞著,把西天染得陰暗。

「在那邊。」那人說著,指向「瞻遠」旁邊的一艘大浮筏。

「還活著?」

他們全部呆望亞刃,最後,有個人懂了:「還活著,他還活著。」

亞刃聽了,嗚咽起來,是沒有眼淚的干泣。一人伸出細小但有力的手,拉起亞刃的手腕,帶他離開「瞻遠」,踏上「瞻遠」所系泊的那艘浮筏。這浮筏很大且浮力佳,幾個人的重量加上去,也沒吃水多些。那男人帶領亞刃橫過這艘浮筏,另一人則拿了一支長鉤,把鄰近一艘浮筏拉近些。那支長鉤的頂端套著一個鯨鯊牙磨成的長彎鉤。浮筏拉近了以後,亞刃和帶領他的男人就可以跨步過去。男人引領亞刃走向一個遮棚或小木屋似的地方,那地方其中一面牆是開放的,另外一面用編結的簾幕封著。「躺下來。」那男人說。躺下以後的事,亞刃就完全不知道了。

他仰面平躺,眼睛盯著一個有很多小光點的粗糙綠色天花板。他以為自己是在賽莫曼的蘋果園,那是英拉德島王公貴族避暑的所在,位置就在貝里拉的後山山坡上。他以為自己躺在賽莫曼的厚草地,仰望蘋果樹枝間的陽光。

一會兒,他聽見浮筏底下的架空處,海水拍擊排擠的波浪聲,也聽見浮筏人細小的聲音在講話,他們講的是群島區的普通赫語,但音調和節奏變了很多,所以很難聽懂。正因如此,亞刃曉得自己身在何處了:在群島區以外、在陲區以外、在所有島嶼以外,迷失在開闊海上。不過,他不擔心,倒是舒舒服服躺著,有如躺在自家果園的草地上。

他想了一下,認為該起來時,就起來了。發覺自己清瘦許多,而且曬焦了似的。兩腿雖然不穩,但還站得住。他撥開當作牆的編結掛帘,走出去,步入午後。

他睡覺時下了雨,浮筏的木頭因淋濕而變黑;清瘦半裸的浮筏人,頭髮也因雨濕而變黑,貼著皮膚。他們用來建造浮筏的木頭是平滑的大塊方木,不但合併緊密,還做了填塞,以防滲水。但天空大半已轉清朗,並可見到太陽位於西邊,銀灰的雲層紛紛向東北方的遠處飄去。

有個人向亞刃走來,小心地在幾呎外止步。這人很瘦小,不比一個十二歲的男孩高,眼睛是黑色的,大而長。他手上拿了一枝矛,矛頭是象牙色的倒鉤。

亞刃對他說:「多虧你和你的族人救我一命,感激不盡。」

那人點了點頭。

「你可以帶我去見我同伴嗎?」

那位浮筏人轉身,拉高嗓門,發出有如海鳥啼叫般的刺耳聲音。叫完就蹲下,好像在等候。亞刃也學他照做。

浮筏也有桅杆,不過,他們所在的這艘浮筏倒沒有加裝桅杆。有桅杆的浮筏都張掛船帆,與浮筏的寬度相比,那些帆都非常小,是棕色的,質地不是帆布或亞麻,而是一種纖維,看起來不像是編的,倒像擊打而成,有如製造毛氈的那種方法。一艘約在四分之一哩外的浮筏,先用繩子把桅杆上的棕帆放下來,然後一路鉤開、撐開別的浮筏,漂到與亞刃所在的浮筏並列。等到兩筏間只剩三呎寬間隙時,亞刃身旁那男人就站起來,輕輕鬆鬆跳過去。亞刃照做,卻是四肢笨拙,難堪著地——因為兩膝彈力已蕩然無存。他爬起來,發覺那個矮小男人在看他,臉上表情並非幸災樂禍,而是讚賞。顯然,亞刃的鎮靜沉穩贏得他的尊敬。

這浮筏比海面上其餘浮筏來得高大,由四十呎長、四至五呎寬的大木頭組成,由於長年使用,加上天氣的關係,木頭都變黑、變平滑了。上頭幾個搭起來或圍起來的棚子四周,豎立一些怪異的雕像,而每個遮棚或圍棚的四根角落高柱,都飾有幾簇海鳥羽毛。亞刃的嚮導帶他走向最小的一個遮棚,他在那裡見到躺著安睡的雀鷹。

亞刃步入遮棚坐下,他的嚮導回去另一艘浮筏,這裡沒有別人來干擾。約莫一個時辰後,一名女子從別艘浮筏帶食物來給他。食物是涼了的燉魚,上面灑了點透明的東西,略咸但好吃。另外還有一小杯水,水已走味,喝起來有瀝青味——想必是源於水桶上防漏水的瀝青。從那女子給他水的樣子看來,他明白她給的是一種寶貴東西,一種該受禮待的東西。他滿懷敬意喝水,喝完沒再要——雖然他實在可以喝上十倍量的水。

雀鷹的肩膀有人幫忙上了繃帶,綁得很靈巧。他睡得深沉舒服,醒來時,兩眼清亮,看著亞刃,一臉溫和愉快的微笑——他嚴峻的臉上能出現微笑,總是驚人。亞刃突然又感覺想哭了,他伸手按著雀鷹的手,什麼也沒說。

一個浮筏人走近,在不遠處那座比較大的棚子內跪下。那棚子看起來有點像廟祠,門口上方多了個複雜的方形設計,而且門框的木頭特別雕成灰鯨形狀。這個浮筏人與其它浮筏人一樣矮瘦,體格如男孩,不過他的面孔堅毅挺拔,有歲月風霜。他身上只披一塊亞麻布,卻不掩堂堂威儀。他說:「應該讓他多睡覺。」所以,亞刃離開雀鷹,來到他這邊。

「您是族人首領。」亞刃說道。王公卿候,他一望即知。

「我是。」那男人微微點個頭說。亞刃站在他面前,挺直不動。那人的黑眼睛迎接亞刃的注視。「你也是一位首領。」他觀察後如此結論。

「我是。」亞刃回答。他很想知道這位浮筏人是怎麼看出來的,但外表仍保持淡然。「但我服效我的大師,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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