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洛拔那瑞

陽光四射的海面,從十哩外遙望,洛拔那瑞島是綠色的,有如噴泉邊緣的鮮嫩青苔。靠近時,可以看到葉子、樹榦和陰影,道路和房舍,面孔、衣服和灰塵,這一切,組成了一塊有人居住的島嶼。不過整個島看來仍是綠色,因為島嶼之上,凡是沒有建屋、沒有人行的每一畝地,都交給圓頂的低矮萼帛樹,它們的樹葉上養著一種小蟲,這種小蟲會吐絲,所吐的絲可以紡成紗,讓洛拔那瑞島的男女老少織布。日暮時分,那裡的天空滿足一種灰色的小蝙蝠,專吃居民飼養的小蟲。它們食量大,但也因而受苦。不過,紡織蠶絲的居民不殺它們,因為大家一致認為殺害這種灰翅蝙蝠是招厄運的行為。他們說,既然人類依靠小蟲過活,小蝙蝠當然也可以擁有相同權利。

島上房舍蓋得怪,窗戶很小,而且位置都很隨意。萼帛樹枝搭成的屋頂,長滿綠色苔蘚和地衣。以前,這島嶼和南陲其餘島嶼一樣,是物阜民豐之地:住屋精良的粉刷、雅緻的陳設、農舍及工房的大型紡織機、叟撒拉小港口的石造碼頭——碼頭內可能已停靠數艘貿易大船,這些景象均可資為證。但現今港內,一條大艙也沒有,住屋的粉刷已褪落,屋內擺設沒有換新,多數紡織機都已停止不動,棄在那兒任憑灰塵積累,踏板和踏板間、經線和工作台之間,蛛網張結。

「術士嗎?」叟撒拉村的村長這麼回答:「洛拔那瑞沒有術士,從來就沒有。」村長是個矮小男人,他的臉孔與他那雙光腳板的腳跟一樣堅實、同樣是赤褐色。

「誰會想到需要術士呢?」雀鷹附和道。他與八、九個村民同座喝酒,酒是本地所產的萼帛果酒,味道清淡苦澀。他不可避免要告訴村民,他來此地是為了尋找艾摩礦石。不過這次他和同伴都完全沒有喬裝,只不過照例讓亞刃把短劍留在船上藏好而已。至於他自己的巫杖,若有隨身攜帶,外人也看不見。起初,同坐聊天的村民個個顯得不悅、甚至懷有敵意,談話當中又頻頻流露不悅和敵意。雀鷹恩威並濟,才促使大家勉強接納他。「你們這島長了這麼多樹,島民必定因樹而貴。」他開口道:「要是樹園採收時碰到遲來的霜降,怎麼辦?」

「什麼也不辦。」座中末尾一位皮包骨村民回答。此時大家在屋檐底下,背靠旅店的牆壁坐成一排。緊臨那一排光腳丫的外緣,四月的柔細大雨,正啪嗒啪嗒落地。

「下雨才是災難,降霜無所謂。」村長說:「雨水會使蠶繭腐爛。但沒有人打算制止雨落,從來沒有人那樣做過。」這位村長是強烈反對談及術士和巫術的人。其餘村民,有幾位倒好像很想聊聊那話題。「以前,一年中的這個時候從不下雨。」一位村民說:「就是老人家還在世的時候。」

「你說誰?老慕迪嗎?噯,他已經不在了,早就過世了。」村長說。

「以前大家都叫他樹園長。」皮包骨男人說。

「是呀,都稱呼他樹園長。」另一人說完。現場一陣靜默籠罩,宛若雨水落下。

單一房間的旅店裡,亞刃獨坐窗內。他發現牆上有一把老舊的魯特琴,是把長頸的三弦魯特琴,與這「絲島」居民所彈的琴一樣。他坐在窗邊,試著撥弄樂音。音量與雨水打在樹枝屋頂聲音差不多。

「我在霍特鎮的幾個市場里,都見到商家販賣絲料,很像洛拔那瑞島所產的絲布。」雀鷹說:「它們有的是絲布沒錯,但沒有一塊是洛拔那瑞出產的。」

「時節一直不好,」皮包骨男人說:「都四年、五年了。」

「從休耕前夕算起,前後五年了。」一個老人聲音含在嘴裡,自我陶醉地說:「是喔,自從老慕迪去世算起。噯,他真的過世了,都還不到我這年紀呢,就死了。他真的是在休耕前夕去世的。」

「物以稀為貴嘛。」村長說:「今天,買一捆染藍的半細絲布,在以前可以買三捆哩。」

「可現在,要買也買不到了。商船都到哪兒去了?全是藍色染料闖的禍。」皮包骨男人這麼一說,馬上引起約莫半個時辰的爭議,論點不外大工房的工人所使用的染料質量。

「染料是誰製造的?」雀鷹問完,又引起一番爭論。爭論結果就如那個皮包骨男人沒有好聲好氣所說的:絲染的整個過程一向由一個家族監督,過去,那個家族自稱是巫師世家,但他們以前如果真的曾是巫師,後來也喪失了技藝,而且家族之中再也沒有人把失去的技藝尋回過。這群村民除了村長以外,大家一致表示,洛拔那瑞最有名氣的「藍染」、以及世無可匹的「深紅染」——即俗稱的「龍火」絲布,是很久以前黑弗諾歷代王后所穿的——早就變樣了。其中是有什麼成分不見了,大家怪罪的對象包括不合時節的雨水、染土、及提煉者。「不然就是眼睛嘍。」皮包骨男人說:「看是誰分不清真正的靛藍、跟藍土嘛。」說完,眼睛瞪向村長。村長沒有接受這項挑釁,大伙兒於是再度陷入沉默。

土產淡酒似乎只搞壞大家的脾氣,使每個人看來都一肚子火。這時唯一的聲音,只有雨水錯落打在山谷樹園樹葉所發出的聲響,街尾那頭的海水呢喃,還有門後黑暗中,魯特琴的咿呀聲。

「你那個秀里秀氣的男孩,他會唱歌嗎?」村長問。

「啊,他會唱。亞刃!為我們大家唱一曲吧。」

「這把魯特琴沒辦法彈奏小調以外的曲子呢,」亞刃在窗邊,笑著說:「它只想唱悲傷的歌。各位主顧想聽什麼?」

「想聽沒聽過的曲子。」村長慍聲道。

魯特琴激動地響了一下,亞刃已經摸會彈奏技法了。「我彈奏的這一曲,本地可能沒聽過吧。」說完,張口唱起來。

白色的索利亞海峽邊

盤曲的紅色樹枝

將花朵倒彎於

盤曲的頭上,沉重掛著。

立於紅樹枝白樹枝旁

因失去愛人而悲痛

悲痛無盡。

我,瑟利耳,

我母親與莫瑞德的兒子

發誓永遠永遠不忘

這個橫逆乖錯。

他們苦哈哈的臉、靈巧而勤勞工作的雙手相身軀,全都靜下來諦聽。大家靜靜坐在南方暮色中的溫熱雨景里,耳聞的歌曲,有如伊亞島寒凍的海洋上,灰色天鵝因渴念失喪的同伴而啼哭。歌曲唱完好久,大家依然靜默。

「這真是奇異的音樂。」有個人遲疑地表示意見。

另一個對洛拔那瑞島在所有時空均為「絕對中心」很有把握的人則說:「外地音樂總是奇異悲凄的。」

「你們也唱唱本地的音樂來聽聽,」雀鷹說:「我自己也想聽聽快活的詩句。那男孩老愛唱誦已經作古的昔日英雄。」

「我來唱。」剛才最後說話的那個村民說著,清清喉嚨,開始唱起一首宏亮穩健的酒桶歌,嘿呵嘿呵地,想吸引大家一起唱。但沒人加入合唱,他一個人繼續乏味地嘿呵下去。

「現在已經沒什麼歌是對勁的嘍,」他生氣地說:「都是年輕人的錯,老是把時下的東西改來改去,也不學學老歌。」

「才不是咧,」皮包骨男人說:「現在根本沒什麼事對勁嘛。再也沒一件事對勁嘍。」

「噯,噯,噯,」最老的那個村民喘著氣說:「好運盡嘍,就是這麼回事,好運盡嘍。」

話說至此,就沒什麼好再說的了。村民三二兩兩散去,剩下雀鷹在窗外,亞刃在窗內。最後,雀鷹笑起來,但不是開心的那種笑。

旅店主人羞怯的妻子走過來,替他們在地上鋪床,鋪好就離開了。他們躺下睡覺。房間內的幾個高椽是蝙蝠的巢穴,沒裝玻璃的窗子,蝙蝠整夜飛進飛出,高聲唧啾,直到破曉才返巢安身,各自倒掛,像一隻只整齊的灰色小袋子。

或許是蝙蝠的騷動使亞刃睡不安穩。這之前,他一連好幾個夜晚睡在船上,身體已經不適應土地的安定不動,即便睡著了,身體還堅持他是在搖擺、搖擺……結果,全世界就在他身子底下跌落,然後他就驚醒,再重來一次。等他總算睡著,卻夢見被鏈在奴隸船的船艙內,而且有別人與他同在一起,只不過他們都是死的。他驚醒不只一次,拚命想擺脫那個夢境,但一睡著就又回到那夢中。最後一回,他好像獨自一人在船上,仍被鏈著,無法動彈。後來,在他耳邊響起一個奇異徐緩的說話聲。「鬆開你的枷鎖,」那聲音說:「鬆開你的枷鎖。」他於是努力扭動,結果真的動了,而且站了起來。發現身在某個遼闊黑暗的荒郊野外,天空沉沉罩下。地面及濃濁的空氣都有一股恐怖氣息——巨大無比的恐怖。那地方就是恐懼,是恐懼本身。而他立在當中,四周一無通道。他必須找到路,但就是沒有。那個無邊無際的地方非常廣大,而他非常渺小,宛若稚童,宛若微蟻。他想開步走,但絆了一跤,就醒了。

雖然已經醒來,不在那郊野,但恐懼留在他心中,他在那裡面——那份恐懼不比那片無邊無際的廣大荒野狹小。房間的漆黑讓他感覺窒息,想從黑暗的窗框探視星星,只是雨雖然停了,卻不見星星。他清醒地躺著,很害怕,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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