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洋夢

快近午時,雀鷹停止法術風,任船隨西南方向的自然微風航行。右方遠處,瓦梭島南部的山巒遠落在船身後頭,慢慢轉藍、越來越小,成了海浪之上的朦朧波紋。

亞刃醒來。大海在燠熱燦亮的正午驕陽下曝晒著,一眼望去,無盡的海水展開在無盡的日光之下。雀鷹坐在船尾,身上只有一條纏腰布,頭上綁塊像是帆布的頭巾。他輕輕哼著歌,把船梁當成鼓,雙掌輕輕敲擊,打出單純的節奏。他哼唱的歌倒不是什麼巫術技藝、也不是什麼王卿豪傑的讚頌之辭,只是輕快地結合一些沒有意義的字音,很像獨自在弓忒島高山上牧羊的小男孩,為了清磨夏季漫長午後而哼唱的曲調。

一條魚兒躍出海面,當空滑行了數碼之遙,飛越閃光的渦輪葉片上方時,看來如蜻蜓的羽翼。

「我們到南陲了。」雀鷹唱完歌時說道:「人家說,這裡是世上的奇域,魚會飛、海豚會唱歌。但海水溫和,適合游泳。而且我覺得能與鯊魚互相了解。在這裡把奴隸販子的觸摸洗去吧。」

亞刃全身肌肉還在酸疼,起初根本不想動。而且他不是熟練的泳者,因為英拉德島的海洋比較嚴酷,下了水,往住是在跟海水搏鬥,而不是在游泳,所以要不了多久就筋疲力盡。但這裡的湛藍海洋,剛下水時會冷,不久就感覺挺宜人的,身上的酸疼因之一掃而光。他在「瞻遠」船邊鼓浪前進,彷彿一條稚齡海蛇,浪花如噴泉般飛騰。雀鷹加入游泳,但他拍打海水沉穩多了。「瞻遠」宛若溫順的護衛,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張開白色羽翼隨時等候他們上船。一條魚兒由海水躍入空中,亞刃追去時,魚先潛入水中,再躍出海面,忽而在空中遊動、忽而在海中飛馳,反過來追逐亞刃。

男孩在海水中、日光里嬉遊、取暖,全身金光,敏捷靈活,一直玩到太陽與海面相觸。至於另外那名黑瘦的成年男子,游泳時不但動作精省,拍水使力時,也總是流露出他那年紀特有的簡勁。那天,除了游泳,他還分神控制船隻的航線,並用帆布做了個臨時遮陽篷,坐在篷子底下,抱著不偏不袒的溫柔,平心觀看游水的男孩和飛躍的魚兒。

「我們上哪兒去?」黃昏,飽食一頓腌肉和硬麵包之後,困意再起時,亞刃問。

「洛拔那瑞。」雀鷹回答。「洛拔那瑞」這幾個沒有意義的字音,就是那天晚上亞刃最後聽進耳里的話,以致那天一入夜,他所做的夢都環繞「洛拔那瑞」。他夢見自己步行在柔軟的淡色漂流物之上,漂流物是粉紅、金黃、青碧的斷線或碎布組合,走在上面,有種好玩的快樂滿足。有人告訴他:「這是洛拔那瑞的絲田,絲田從來不會變暗。」但後來,到了黑夜將盡,秋季星座在春季天空閃耀,他轉而夢見自己置身一間乾燥的破房子,屋裡每樣東西不但都覆蓋灰塵,還有積垢的破蜘蛛網。蜘蛛網不但把亞刃的雙腿纏住,甚至飄入他的嘴鼻,使他無法呼吸。最恐怖的是,他認得那間宏偉的破房子——正是他與柔克學苑眾師傅在宏軒館內同進早餐的地方。

他醒來時,恐懼莫名,心頭撲撲直跳,兩腿因撞到劃手座而痙攣。他坐起身來,拚命想忘掉那場邪異的怪夢。東方天空還沒有亮光,只呈現變淡了的黑色。船桅吱嘎作響,船帆仍舊由東北風繃緊著,模糊地高懸在他頭頂上方。他同伴在船尾靜靜沉睡。亞刃再度躺下,迷迷糊糊直到天完全亮才醒。

這天,海洋超乎他想像地湛藍平靜。海水柔和清澈,在裡頭游泳有點像滑行或漂浮在空中,奇異的感覺如在夢中。

午時,他問:「巫師會解夢嗎?」

雀鷹在釣魚。他專心注視釣線,許久才應道:「怎麼啦?」

「我很想知道,夢境是否屬實?」

「當然屬實。」

「夢境是在做真實的預告嗎?」

正當這時,有魚兒上鉤了,十分鐘後,他們有條漂亮的銀藍色海鱸當午餐,亞刃的問題便被忘得一乾二凈了。

下午,兩人在臨時搭建的遮陽篷底下躲避烈日,懶懶地消磨時間。亞刃問:「我們去洛拔那瑞找什麼?」

「去找我們要找的東西。」雀鷹答。

過了一會兒,亞刃說:「在英拉德島,我們有個故事,說到一個男孩,他的老師是塊石頭。」

「咦?……那他學到了什麼?」

「他學到:別提問題。」

雀鷹哼了一聲,彷彿是要壓抑笑聲,但他坐直身子,說:「好吧!雖然我喜歡保持沉默,直到清楚要講什麼才開口。不過,既然你一直問,就談一下吧。為什麼霍特鎮和納維墩島不再有法術?——也說不定是所有陲區都不再有法術了,為什麼?這是我們要去探尋的究竟,不是嗎?」是啊。」

「你曉不曉得有句老話說:『規則逢陲區即變』?這句話,水手常常講,但它其實是巫師用語,意思是說,巫術技藝本身也因地而有變異。柔克島的一項真法術,到了易飛墟可能變成只不過是幾個普通字詞而已。今天已不是各地人都還記得『創生語』的時代了,所以,在某地使用某字詞是正確的,到了另一地則須改用別的字詞。而法術的編構,本身就融合了土、水、風,以及施法所在處的光等等。我曾經航行到東方,由於所到之地非常偏遠,那裡的風、水等都不聽我使喚,可能是它們不知道自己的真名吧,但更可能是我根本不曉得它們的真名。

「這世界非常大,開闊海一直延伸到超越所有的知識範圍,但在這世界之外,還有別的許多世界。在這眾多空間維度及時間長度之中,我懷疑人類能講的任何一種語言,是否有哪一種語言能夠無分時地:永遠承載它原本的意義和力量——除非它是兮果乙人創造萬物時所講的『太初語』,或是至今還沒有人講、也永遠不會有人講的,足以消滅萬物的『終結語』……所以,即便在我們地海這個世界,在我們所知的各島嶼間,已見到那麼多差異、奧秘與變化了,而大家認識最少、但奧秘最多的,就是這南陲區。內環諸島的巫師很少到南陲與這裡的人來往。大家普遍相信南陲人有自己的魔法,所以不歡迎北方來的巫師。不過,這類傳言都語焉不詳,事實可能只是這裡的人一直沒有機會認識法術技藝,導致了解不足而已。假如是這樣,那麼,存心破壞法術的人來這裡進行破壞就很容易了。要在這裡削弱法術,也會比在我們的內環諸島來得快。既然這樣,我們當然可能聽到南方地區魔法失敗的傳聞。

「『訓練』是強化、深化巫師作為的管道,假若沒有方向,人們的行為易流於膚淺、錯亂、然後就浪費掉了。所以,像我們碰到的那個戴鏡飾胖女人,就是喪失了技藝,卻認為她從來不曾擁有技藝。也因此,賀爾嚼食迷幻草,自以為能比最高深的法師到得遠,可是事實上,他幾乎還沒進到夢幻之境就先迷失了……但他到底自以為去了哪兒呢?他所尋求的是什麼?又是什麼吞噬了他的法術技藝?我認為我們在霍特鎮已經探查夠了,所以才繼續深入南方,到洛拔那瑞,去看看那裡的巫師情況如何,找找我們必須找出來的究竟——我這樣說,有沒有回答你的疑問呢?」

「有是有,但……」

「既然回答了,就讓石頭安靜一下吧!」大法師說完,走去坐在船桅邊、遮陽篷底下泛黃耀眼的陰涼處,徑自向西眺望大海。那整個下午,船隻平穩向南航行。他坐姿挺直不動,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過去,亞刃下海游泳兩趟,每回都從船尾悄悄溜進水中,因為他不喜歡從法師那幽黑的凝視視線中橫越。法師的凝視看起來雖只是向西俯瞰大海,但似乎看透所見一切,超越亮麗的海面水平線,超越天空的湛藍,也超越光的界線。

後來,雀鷹總算由沉默中回神,並開口說話——只是他所說的,一次不超過一個字詞。亞刃從小的教養使他能迅速感知被禮貌或含蓄所掩飾的情緒,所以他知道同伴心緒沉重,便不再提問。到了傍晚,他才說:「如果我唱歌,會不會干擾您思考?」雀鷹勉強玩笑著回答:「那要看你唱什麼而定。」

亞刃背靠船桅坐下,開始唱起歌來。多年前,貝里拉的宮殿樂師曾訓練他唱歌,當時還邊唱、邊在高高的豎琴邊彈奏和音。如今,他的聲音已不似當年那麼尖細甜美,現在高音變得具有磁性,低音則具有六弦古琴的共振效果,聽起來深沉鮮明。這次,他唱的是「白法師輓歌」,這是當年葉芙阮獲知莫瑞德戰死,而開始等待自己死期到來所作的歌。這首歌一般人很少唱,就算唱了,也很少漫不經心隨便唱。現在,雀鷹聆聽這副年輕的嗓音,有力且篤定地回蕩在晚霞映紅的天空和海洋間,兩眼不由得淚濕而模糊了視野。

唱完這首歌,亞刃靜默了好一會兒。接著又唱些比較小巧輕快的曲調,在天際無風、海浪規律起伏、天光消逝的單調中消磨時光,夜色也逐漸籠罩。

等他停止歌唱,萬物俱寂。風息、浪小,船板和繩索也幾乎不再吱嗄作響。大海靜默,海面上方,星星一顆顆露臉。南方出現一抹透亮的黃光,斷斷續續放送一陣金黃流星雨穿過海面。

「看,燈塔!」但他馬上改說:「可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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