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法術光

干,他嘴干。不但嘴裡吃到泥沙,雙唇也被泥沙覆蓋。

由於橫倒在地板上,用不著抬頭就可以觀看一場影子戲:幾個巨大的黑影或移動或屈身、或脹大或縮小;牆上和天花板則是幾個比較模糊的影子跑來跑去,彷彿在嘲笑它們。另外有兩個影子,一個在角落,一個在地板上,倒是都沒動。

他感覺後腦勺疼起來的同時,才剛看懂的眼前景象,就在那瞬間凍結了:一處角落,賀爾的頭砰地一聲撞在自己的膝蓋上,雀鷹緊接著趴在他背上。一個男人隨即跨跪在雀鷹身上,第二個男人朝一隻袋子裝金塊,第三個男人站在一旁觀看。這第三名男人一手掌燈,一手執劍——是亞刃的短劍。

這幾人如果說話,亞刃也沒聽見,他只聽到自己內心的想法正急切而明白地告訴他,該如何採取行動。他立刻照辦:徐徐向前爬行兩呎距離後,迅速伸出左手抓取那個贓物袋,然後一躍而起,高吼著沖向階梯,並飛奔而下。雖然那道階梯伸手不見五指,但他沒有踩空,甚至宛如飛翔般不覺得腳踩階梯。他闖進街道,全速跑向黑暗。

兩旁房舍看上去,成了以星空為背景的巨大黑塊,右手邊的溪面依稀倒映星光。雖然他不清楚這裡的街道通向何處,但能辨認街口,於是便轉個彎,加快腳步。他聽見後面有人追來,距離不很遠。追趕者都打赤腳,所以腳步雜沓的聲音很輕,倒是喘息聲非常大。假如有空閑,亞刃一定會停下來大笑,因為他總算明了「被追」是什麼滋味了。過去,他一向是追獵者——追捕獵物的帶頭者。而今他終於知道被追者的想法:是想獨處、希望自由。他朝右跑上一座牆垛很高的橋,躲躲閃閃溜進側邊一條街道,繞過一個街角後,重新見到溪河。他沿溪岸跑了一段路之後再穿越另外一座橋。他那雙鞋踩在圓石路上,發出不小的聲音——是全鎮唯一的聲響。他在橋墩處暫停一下,想鬆開鞋帶把鞋子脫下來,但纏結的鞋帶一時鬆脫不開,而他尚未擺脫追趕者。溪河對岸有燈火閃了一下,輕重不一的腳步聲仍持續不停。但是,他不可以擺脫他們,只能趕快拚命跑,一直跑在前頭,好讓他們離開那間灰塵滿布的房間,離得越遠越好——他的外套早就被脫走了,強盜順便把他的短劍也搶走,他現在雖然穿著短袖衣服,輕輕便便,仍覺得熱。滿頭大汗不說,後腦的疼痛一直隨著奔跑的每一步而加劇,但他還是跑,一直跑……贓物袋成了快跑的妨礙,於是他把它扔了。一隻沒裝好的金塊隨之應聲飛出,摔在地面石頭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你們的錢在這兒!」他大叫,聲音沙啞而急喘,但他繼續跑。

街道突然沒了去路。前面沒有岔路、也不見星光,是條死巷!他沒遲疑,立刻扭頭,反身向追趕者跑去。那隻燈籠的光亮在他眼中搖晃。他一邊衝過去,一邊挑釁地大吼。

有盞燈籠的亮光在他面前晃動,那亮光有如微弱的光點夾在一大片動蕩的灰茫當中。他盯著它好一會兒,看它愈來愈微弱,最後被一個黑影遮蓋。等到遮蓋它的黑影移走,那光亮也不見了。他有點惋惜——或許是為他自己吧,因為他曉得:必須醒來了。

那盞燈火已熄的燈籠,依舊懸掛在固定的船桅上。四周的海洋被正要升起的太陽漸漸照亮。有鼓擊聲傳出,船槳沉重單調地搖著,船木吱嘎吱嘎響,宛如千百個微聲合鳴。船首有個男人對他後頭的水手喊話。與亞刃一同被鏈在近船尾處的男人,個個默不吭聲。他們的腰間都有鐵環,腕際有手銬,每個人的鐵環和手銬都以短而重的鐵鏈與隔鄰的鏈在一起,腰間鐵環還拴在甲板上,所以這些上了枷鎖的人,可以坐、可以蹲,但沒辦法站直;而且由於被鏈得太緊密,也沒辦法躺下,只能像貨物般緊挨成一團。亞刃被鏈在前左舷的角落,所以只要把頭抬高,兩眼剛好可看見船艙及船欄中間的甲板地帶,甲板寬約兩呎。

昨夜那場追趕、以及碰到死巷之後的事,他不太記得。只依稀曉得他曾出手打鬥、被擊倒,後遭捆綁,被扛去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依稀聽到一個怪裡怪氣小聲講話的男人聲音,也看得出那是一個好似鍛鐵場的所在,有鍛熔的火光在閃跳——事實如何,他無法回想起。然而,他很清楚的是,眼前這是一艘奴隸船,他被抓了來,正要送去賣掉。

他不覺得這處境有什麼大關係,因為他太渴了,而且整個身子加上頭,到處都在痛。太陽升起後,陽光更刺痛了他雙眼。

晨午之間,他們每個人總算吃到四分之一塊麵包,也從獸皮水壺喝了好大一口水。給他們水喝的那個男人,一副尖刻冷酷的長相,脖子系了一條有金色釘飾、狀如小狗頸圈的寬皮帶。聽他說話,亞刃認出來,這聲音就是昨夜那個怪裡怪氣耳語的男人聲音。

水與食物不但減輕他肉體上的凄慘狀態,也使他頭腦清晰起來,他於是頭一回把目光轉向身邊的奴隸夥伴瞧個仔細。有三人與他鏈在同一排,後頭另外鏈了四個。這些人,有的把頭埋在弓起來的膝頭,其中一個不時垂下頭,大概生了病或嗑了葯。緊鄰亞刃的一位,年約二十,臉孔寬闊扁平。「他們要帶我們去哪裡?」亞刃問他。

那個鄰伴注視他,齜牙咧嘴聳聳肩——兩人的頭相距不及一呎。亞刃以為,他的意思是「不曉得」。但接著,他扭動被銬的手臂,作狀要比手勢,同時張開仍然咧著的嘴——但那張應該有舌頭的嘴裡,卻只見一個暗色的舌根。

「應該是去肖爾吧!」亞刃的後頭有人回答。然後另一人說:「或是去阿姆冉的市集。」這時,那個戴著頸圈,似乎無所不在的男人走過來,俯在艙口噓聲道:「你們如果不想被當成鯊魚餌,就閉嘴。」於是所有人都閉上嘴。

亞刃努力想像肖爾、阿姆冉市集那種販賣奴隸的地方。奴隸販子一定會讓奴隸出去站在買主面前,與家鄉貝里拉的市場出售公牛或公羊一樣,這是無庸置疑。到時候,他必須銬著鎖鏈站在市場里,有人會把他買回家去,然後對他發號施令,他會拒絕服從命令;或者先服從,然後設法逃跑。但不管哪種方式,他最終都會被殺掉。做這結論,倒不是因為他一想到被奴役就全心反抗,他此刻實在太虛弱、太混亂,根本沒有心力反抗;純粹只是他曉得自己沒辦法服從命令,那麼不出一兩周,他肯定會死掉或被殺。儘管他明白這是必然的事實,也接受,但這事實依舊讓他害怕,不敢再往下想。他低頭凝視兩腳之間骯髒的船艙鋪板,裸露的肩膀感到日晒的灼熱,嘴裡又漸漸乾渴起來,喉嚨也慢慢再度覺得緊縮。

太陽西沉,夜晚續臨,澄澈寒冷,明銳的星星露臉了。由於沒有風聲,使得維繫划槳的擊鼓,聽來有如徐緩的心跳。現在,「寒冷」成了最難受的事。亞刃的背部從後頭那人緊並的雙腿獲得一點溫暖,左側也由那個啞巴獲得一些溫暖。那啞巴弓背坐著,一路上不停哼著單音調的韻律。槳手換班之後,鼓聲再響。白天時,亞刃一直期待黑夜到來,但黑夜既臨,他卻睡不著,骨頭酸痛,又無法轉換姿勢,只能一直坐著發疼、發抖、乾渴,並呆望星斗。那些星星,好像隨著槳手每個動作,也跟著在天空大幅度划動一下,然後滑回原位、靜止;再划動,滑回、靜止……

戴著頸圈的那個男人與另一人站在船尾與桅杆之間的地方,桅杆上那個晃動的小燈籠在兩人之間散放微光,並投射出兩人的頭部和肩膀側影。「去他媽的,起霧了,」戴頸圈的男人用細弱含恨的聲音說道:「一年當中這種時候,南方海域起什麼霧嘛?去他的霉運!」

鼓擊依舊。星斗划動、滑回、靜止。亞刃身旁那個沒有舌頭的男人突然全身打個寒噤,並仰頭髮出夢魘般恐怖無形的長號。「那邊,給我安靜!」船桅旁那個男人大吼。啞巴又打了個寒顫之後就安靜了,僅以上下顎做出磨擦咀嚼狀。

星星悄悄向前滑動而不見。

船桅晃動之後,也看不見了。亞刃覺得好像有條冰涼的灰毯子蓋上背脊。鼓聲減弱一下又恢複,但速度變慢了。

「這霧,濃得像凝結的牛奶。」亞刃聽見頭上方某處,那個聲音沙啞的男人說:「喂,繼續划槳!這一帶二十哩內沒有沙洲!」

濃霧中,有隻粗硬帶疤的腳踩踏過來,近距離出現在亞刃面前,停了一下就移走了。

在霧中感覺不出船隻前行,只能感覺它在搖擺,並聽見船槳推拉的聲音。規律的鼓擊彷彿消了音,四周黏濕寒冷。亞刃頭髮上集結的霧氣,凝成水珠流入他眼睛,他努力用舌尖去接水滴,並張口呼吸濕潤的空氣,希望藉此解渴,只是牙齒忍不住打顫。一條冰冷的金屬鏈甩到他的大腿股,觸碰之處有如火燒般灼疼。鼓聲叮咚叮咚,然後止歇。

一片寂靜。

「繼續擊鼓!出了什麼狀況啦?」沙啞如耳語的那個男人聲音從船首發出,但沒人回答。

船隻在闃靜的大海上又前進了一點,模糊難辨的船欄外,什麼也瞧不見,一片空茫,但好像有東西擦到船身。在這片詭異的死寂幽暗中,那個磨擦聲顯得格外清晰。「我們觸礁了!」囚犯中有人小聲說,但四周的死寂覆蓋了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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