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男人的陷阱

第二天,阿兒哈一忙完在各殿應盡的職責,結束教導見習生神聖之舞的課程,立刻溜回小屋,熄滅房內燈火,打開偵窺孔,向下窺視。底下沒有光。他走了。她本就不認為他會一直待在那扇他打不開的鐵門前,但這處是她僅知的可窺之處。現在,他八成迷了路,該怎麼找他呢?

根據薩珥生前描述與阿兒哈的親身經驗,大迷宮的隧道總長超過二十哩,內含迴繞、支線、螺旋、死巷等等。以直線計,最遠的死巷距離陵墓可能不超過一哩,但地底下沒有一條路是筆直的,所有通道都採用彎曲、開岔、重合、分支、交錯廣環結、回溯等辦法構成精巧的首尾相接道路網,等於沒有開頭、沒有結尾。即使在裡面走了老半天,也可能壓根沒前進到任何地方,因為它根本不通往什麼地方。這個隧道網沒有中樞,沒有核心,一旦那扇鐵門閉鎖,就失去盡頭,沒有一個方向是正確的。

雖然阿兒哈早已把前往各房室各區段的通路和轉彎牢記在心,但若想進行較長距離的探索,她也會攜帶一球紗線,沿路鬆開,待重返時邊收線邊循線回溯。她知道,只要漏掉一個該計算的轉彎和通路,連她也會迷路。這裡面完全沒有路標,一旦迷路,即使有燈也幫不了忙。所有廊道、開口、出入口全一個模樣。

這會兒他可能已經走了好幾哩路,但實際距他進入大迷宮的那扇紅岩門還不到四十呎。

她去寶座殿、雙神廟、廚房底下的地窖,趁四下無人時,從各個偵窺孔俯瞰地底那冰冷陰森的黑暗。夜幕鋪展後,她頂著嚴寒,跺著閃爍星光到山丘上幾個地點,翻開石頭,掃掉泥土,同樣向下窺探,但看見的仍是一無星光的地底黑暗。

他在裡面,他一定在裡面,只是躲開她而已。他會在她找到他以前渴死。要是確定他已死亡,她會派馬南進去隧道網把他找出來。但這種結果,光是想到就教人受不了。星光下,她跪在粗硬坡地上,眼睛不由得盈滿忿怒的淚水。

她走向通往神王廟的斜坡走道。神廟廊柱的柱頭雕刻結了霜,在星光下白閃閃的,像極了磷骨柱。她敲了敲神殿後門,柯琇應門讓她入內。

「什麼風把我的女主人吹來?」這位粗壯的女子說著,表情冷漠,一臉警戒。

「女祭司,大迷宮裡面有個男人。」

難得碰上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柯琇驚得卸除防衛。她瞪眼呆立,雙目好像暴凸了些。阿兒哈突然覺得潘姒模仿的柯琇實在是維妙維肖;她念頭至此,不禁想大笑,經過一番強忍,笑意才斷淡去。

「一個男人?在大迷宮裡面?」

「一個男人,一個陌生人。」由於柯琇仍然用不可置信的眼光注視她,她便又說:「雖然我見過的男人很少,但起碼認得出男人的樣子。」

柯琇不層理會阿兒哈的嘲諷。「怎麼會有男人在那裡面?」

「我看是藉由巫術進去的。他膚色黝黑,大概是內環島嶼的人,來這裡盜墓。起初我是在墓碑正下方的墓穴發現他的。他一察覺我,就跑向大迷宮的入口。他進去後,我把鐵門鎖起來。他會施魔法,但沒能把門打開。今天早晨他進了隧道網,現在我找不到他了。」

「他帶了燈火嗎?」

「有。」

「水呢?」

「一隻小水壺,不是滿的。」

「他的蠟燭一定已經燒完了。」柯琇沉思道:「四、五天,或許六天後,妳可以派我的管員下去,把他的屍體拖出來。他的血應該灑在寶座上,然後……」

「不行,」阿兒哈突然激烈地尖聲說:「我要活捉他。」

大塊頭女祭司高高俯瞰女孩。「為什麼?」

「好讓……好讓他的死……拖久一點。他犯了對累世無名者不敬的褻瀆神聖罪,他用光亮污衊了陵墓墓穴,他來陵墓盜取寶物。這些可是大罪,一定要施以更嚴厲的刑罰,放他獨自一人躺在隧道里死去太便宜他了。」

「沒錯。」柯琇說著,表情好像在審慎考慮:「但妳要怎麼活捉他,女主人?活捉的辦法不可靠,任其死去則沒什麼危險。大迷宮裡不是有個地方專門堆放骸骨嗎?那都是進了大迷宮後沒得離開的男人骨頭……讓地底諸靈用大迷宮的陰暗法子去懲罰他吧,管它是一種還是好多種。渴死就是一種殘酷死法。」

「我曉得。」女孩說完,轉身步入夜色中,拉起帽兜抵擋冰凍的呼嘯冬風。她難道不曉得嗎?

跑去找柯琇實在是幼稚愚蠢,從她那邊根本得不到幫助。柯琇什麼也不懂,只知道冷靜等待,等他未了自己死去。她不懂,不僅這男人必須被找出來,不能同其它人般依樣處理。阿兒哈這次無法忍受那種處理法。既然他非死不可,就讓他在光天化日下一刀斃命。這男人可是數百年膽敢來盜墓的頭一人,讓他死在劍鋒下絕對比較合適。他連凡人靈魂都沒有,根本沒資格重生。若任由他單獨在黑暗中渴死,他的鬼魂會在地底走道穿梭飄蕩,這絕絕對對不可行。

阿兒哈那晚睡得很少。由於第二天有一連串儀典和職務要忙,她只得趁晚上一個人摸黑(沒帶燈籠)靜悄悄地一個又一個偵窺孔察看,直到看完所在地每棟建築內及山丘上的所有偵窺孔。忙了大半夜,到了破曉前兩三個時辰才返回小屋就寢,卻依舊難以成眠。第三天傍晚,她獨自步行到沙漠,走向小溪。那條溪因冬旱而水位極低,河邊蘆葦結了冰。她決定來到溪邊,因為她記起來,秋天時有回她深入大迷宮,經過六叉口,沿著一條很長的彎道前進時,聽見岩壁後面傳來流水聲。一個口渴的人如果走到那裡,難道不會留下來嗎?溪邊這裡也有偵窺孔,只是她得找一下。去年薩珥帶她見過每個偵窺孔,所以沒多費事就找著了。阿兒哈回憶地方與形狀的方式一如盲人,好像是憑感覺來摸索每個隱藏孔,而不是靠眼睛尋找。到了距陵墓最遠的偵窺孔旁,她拉起帽兜遮光,然後把眼睛移近岩石面所開鑿的小孔;霎時,她看見底下有巫術光的暗淡微亮。

他在那裡,但一半在她視線以外。這個偵窺孔正俯瞰這條死巷的最盡頭,她只見到他的背部、低了頭的頸背,以及右臂。他坐在靠近牆角的地方,正在用刀撬石頭。他那把刀是一把鋼鑄短劍,柄部鑲有珠寶,刀身斷了一截;斷掉的那截就躺在偵窺孔正下方。他手舉短劍一直刺,想撬開石頭,好取水喝。他聽見這片穿刺不透的石壁另一面有潺潺流水聲,那水聲在地底的死寂中顯得特別清晰。

他的動作顯得乏力。經過逼二天三夜,他變了很多,與先前柔軟平靜地站在鐵門邊嘲笑自己失敗的那個男人大為不同。雖然看起來頑強依舊,但身上的力量已不復見。他已經沒有魔法可以撥開石塊,必須借重一把無用的破刀。連他的巫術光也漸轉弱,變得暗淡朦朧。阿兒哈觀望時,那光亮微微顫動一下,那男人一扭頭,扔掉手中短劍。一會兒,他又固執地拾起短劍,試著把破損的刀鋒用力刺進石縫中。

阿兒哈匍匐在岸邊結冰的蘆葦間,漸漸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也忘了自己在做什麼。她兩手貼近嘴巴合攏成杯形,湊到洞孔喊道:「巫師!」這聲音滑下岩石窄徑,在地底隧道冷冷輕喚著。

那男人大吃一驚,匆促站起,離開了阿兒哈的視線範圍。她再度湊近偵窺孔,說:「順著河邊石牆往回走到第二個轉彎口,走進去。第一個叉口右轉,略過一個轉彎口後再右轉。到了六叉道後右轉,然後左轉,右轉,左轉,再右轉,進彩繪室待著。」

她動了一下再望進去時,有一瞬間想些讓日光從偵窺孔透入隧道,她發現他回到她視線可及的圓圈範圍,正抬頭向上凝望這個開口。她看見他臉上好像有傷疤,神色焦灼中帶著期盼。他雙唇乾焦,但雙眼明亮。他舉起木杖,慢慢將亮光移近她的眼睛。她嚇得後退,趕緊拉回岩石蓋子,推回鋪掩的小石子,起身快速回到陵墓所在地。她發覺自己雙手顫抖,行走時還偶爾感覺一陣暈眩。她不曉得怎麼辦才好。

如果他依照她的指示,就會重回通往鐵門的方向,到達彩繪室。彩繪室里沒什麼寶物,他沒有理由去那裡。但彩繪室的天花板有個不錯的偵窺孔,通向雙神廟的「寶物間」,或許這是為什麼她想到彩繪室的緣故。她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剛才為什麼對他說話?

她可以利用某個偵窺孔送點水下去隧道,然後叫他去取用,這樣一來他就能活久一點。隨她高興,要他活多久就活多久。假如她偶爾放些水和一點點食物下去,他會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在大迷宮裡遊走;而她可以透過偵窺孔看他,並告訴他去哪裡找水,有時候故意指示錯誤,好讓他白跑,但無論如何他都會去。這樣肯定可以讓他明白,在埋葬不朽亡者之處嘲笑累世無名者、吹噓可笑的男子氣概,會有什麼結果!

但只要他仍在裡面,她就永遠不能進大迷宮。為什麼呢?她自問自答道:我進去後一定得讓鐵門開著,他可能會趁機逃走……但他頂多只能逃到大墓穴罷了。所以事實是:她害怕面對他,她怕他的力量,怕那些他藉以進入墓穴的種種伎倆,以及那個使光亮持續照耀的巫術。然而,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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