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山內的光

歲時循環又快入冬之際,薩珥去世了。夏季時,她染上一種消蝕肉體的疾病。原本就瘦削的她,變得只剩皮包骨;原本就陰沉的她,變得根本不開口。她只對阿兒哈講話,但那也是偶爾碰巧兩人獨處時才有的事。後來她連對阿兒哈也不說話;未了,就那樣默然徑赴幽冥。她去世後,阿兒哈非常想念她。如果形容薩珥嚴厲,還說得過去,但她從不曾殘酷。她教導阿兒哈學會的是自尊,不是懼怕。

現在只剩柯琇了。

雙神廟的新任高等女祭司預計次年春由阿瓦巴斯派來。在那之前,阿兒哈與柯琇兩人同為陵墓所在地的治理人。柯琇稱呼阿兒哈「女主人」,遇令就得服從,但阿兒哈早已學會不去命令柯琇。她有權命令她,但她沒有力氣。柯琇嫉妒地位比她高的人,也怨恨自己無力操控的任何人事物,想與她那份嫉妒和怨恨相抗,恐怕很費力氣。

從溫和的潘姒那裡,阿兒哈認識世上有不信神的人存在,儘管這一點嚇著了她,她仍接受這是人生事實;也因此,她對柯琇就能採取比較實際的看法,進而去了解她。對累世無名者或神,柯琇內心都沒有真正的敬拜誠意。除了權力之外,在她眼中沒有一項事物是神聖的。當今擁權者是卡耳格帝國的君王,所以就她來說,這個君王真的就是「神王」,她會對他盡心效力。但她認為神廟純粹是炫示,墓碑只是岩石,峨團陵墓不過是地底洞穴——雖然可怕,但空虛不實。要是能夠,她會終止敬拜空寶座;要是膽敢,她會廢除第一女祭司。

就連最後這項事實,阿兒哈也能相當實際地面對。雖然薩珥從沒明說什麼,但她或許曾協助阿兒哈明白這一點。薩珥罹病之初,尚未完全沉默不語時,曾要阿兒哈每隔幾天來病榻前相談,她告訴阿兒哈當今神王及其先祖的諸多作為,以及阿瓦巴斯的行事方式等等,全是身為位高權重的女祭司應該知道的事,內容卻往往不是歌功頌德。薩珥也談自己的生平,並描述前世阿兒哈的長相和作為,有時也會提到阿兒哈這一世可能遭遇的困難和危險,雖然不太頻繁。她一次也沒提柯琇的名字,但阿兒哈當薩珥的弟子十一載,只消一個暗示或語調,她便充分瞭然,並牢記在心。

一待沉鬱忙亂的喪禮結束,阿兒哈就盡量避開柯琇。一天漫長的工作與儀典完成後,她就回到自己的獨居處;只要有時間,不分白天夜晚,她就去寶座後面的房間,打開活板門,進入黑暗地底,反正進入後都一樣黑。她開始對自己的領域進行有系統的探索。由於墓穴特具神聖的崇高價值,所以除了第一女祭司、高等女祭司和她們最信賴的宦人以外,完全禁止任何人進入。別人若甘冒危險擅闖,不論男女一律會遭累世無名者的忿怒擊打致死。但就她所知的全部規定中,沒有任何字眼提到禁止誰進入大迷宮。制定這種規定毫無必要,因為大迷宮只能經由墓穴進入;而再怎麼說,蒼蠅需要有規定來限制它們不要投入蜘蛛網嗎?

所以,阿兒哈常帶馬南進入大迷宮的外圍區域,好讓他也認得通道。馬南不太熱衷去那裡,但一如往常,他服從阿兒哈的意思。她還要柯琇的兩名宦人杜比與烏托都曉得前往囚鏈室的通路及出墓穴的通道,但僅止於此,她從沒帶他們兩人進大迷宮。她只想讓絕對忠誠的馬南曉得那些秘密通道,因為那是她的,永遠獨為她所有。其實她老早就開始全面探索大迷宮。一整個秋季,她花了許多天在那些無止境的通道來來去去,但仍然有一些區域她從沒走到過。步行追蹤這些漫長而無意義的通道網,不停計數已過和未過的轉彎和通道,無疑是件非常累人的事,不但雙腳疲勞,心思也覺厭煩。但在那些有如大城市街道的地下甬道中,平躺于堅穩的岩石地面上,感覺倒挺美妙。最初建造這些地下通路的目的,不過是想累垮並迷亂進入其間的人,但到最後,必然連護陵女祭司也覺得這些通道說穿了不過是個大陷阱而已。

因此,待日子漸入隆冬,她把全面探索的目標轉向寶座殿本身,像是祭壇、祭壇後面和祭壇底下的壁寵、箱櫃室、箱櫃內的物品、通道和閣樓、圓拱頂下方千百隻蝙蝠築巢的臟空間、當成闃黑走廊前室的建築基層和底層……

探索過程中,有時她的雙手和袖子會沾上麝香草的干甜香氣,那是掉在鐵柜上約有八百年之久的麝香草,全化為粉末了;有時她的眉毛會被蜘蛛網附著的污物弄髒;有時她會跪在遭歲月摧殘的漂亮杉木箱旁一整個時辰,仔細研究箱上的雕刻——這箱子是某君王贈送給陵墓累世無名者的禮物,箱上精巧的浮雕想必出自一位古代藝匠之手,但他早已化為塵上數百年。浮雕上刻了那位君王,鼻子特大、軀體僵直;還刻了寶座殿的平拱頂和廊柱。另外也刻有第一女祭司,她正由青銅盤中吸入藥草蒸氣,並向君王提供預言或建言。在這件雕刻中,君王的鼻子已斷裂不見,而女祭司的臉由於刻得太小,無法辨清五官長相;但阿兒哈想像,這名女祭司的臉就是她自己現在這張臉。她很好奇這位女祭司正在對大鼻子君王說些什麼,而這君王是否心存感激?

寶座殿內有幾個地方她比較喜愛,好比一個人坐在灑滿陽光的房子中,也有比較偏好的位置一樣。這建築的尾端有幾間更衣室,其中一間的頂上有個小閣樓,她常去那兒。那閣樓里存放了古代禮袍,供昔日王親貴族等要員來峨團陵墓敬拜時換穿;這些人來此敬拜,等於承認有個領域大於他們自己的或任何凡人的領域。有時,他們的公主女兒會穿上鑲綉黃玉和深色紫水日印的柔細白絲袍,與陵墓女祭司一同起舞。閣樓內藏寶物中有幾張彩繪象牙小桌,桌面所繪圖樣就是起舞情形。她們舞蹈時,君王或領主待在殿外等候,顯示當時與現在一樣,禁絕男人涉足陵墓土地。侍女倒是可以進來與女祭司共舞,這些侍女身著白色絲袍。但女祭司本人則和現在一樣,只穿家紡粗素黑袍,古今如一。阿兒哈喜歡來這裡用手指撫摸絲袍,它們雖因年久而略損,但宜人的輕柔觸感依舊。禮袍上的珠寶不會消失,由於本身的重量,有些已脫落。這些衣櫃有種香氣,那香氣不同於所在地神廟裡的麝香或熏香,它比較新鮮、比較清淡、比較嫩。

在這幾間寶物室之中,她往往花上整晚時間單單檢視一隻箱子,把所有東西看個完全:珠寶、生鏽的盔甲、破損的舵柄羽飾、皮帶扣、別針、胸針、青銅製品、鍍銀用品、純金物品……

貓頭鷹不理會她的存在,徑自坐在椽木上,黃眼睛或張或閉。屋瓦縫隙透進一點星光,也會飄落雪花,細緻冰冷,如同那些古代絲袍,摩挲未了,感覺無物。

深冬某夜,由於殿內太冷,她走到活板門那裡,舉起活板門,扭身爬下階梯,而後關上活板門。她靜悄悄步入前往墓穴這條她已熟透的通路。當然,她從不帶燈火去墓穴那裡,有時即使帶了燈籠進大迷宮,或夜晚時在地面上行走,只要鄰近墓穴,她一定滅掉燭火。所以,她從未看過那地方,就連過去她當女祭司的各個世代,她也沒看過。現在進了這條甬道,她照例吹熄手執燈籠內的燭火,然後按照原有步調摸黑前進,卻輕鬆得宛如黑水中的小魚。這裡始終不冷不熱,不論冬夏,永遠帶有相同的涼意及不變的些微濕氣。上方的地表,冷冽的冬風在沙漠上猛掃白雪;而這裡:無風、無季節,封閉、靜謐、安全。

她打算去彩繪室。她喜歡偶爾去去那裡,就著昏暗燭光研究牆上奇異的壁畫。那些壁畫雖屈居地底黑暗卻依然突出,畫中儘是些生了長翅膀的大眼睛男人,有的安詳,有的沉鬱。沒人能告訴她那些人是誰。所在地的別處沒有這種圖畫,但她自認明了這些圖像:他們是不重生的、受詛咒者的鬼魂。由於彩繪室設在大迷宮中,她得先穿越墓碑區底下的大墓穴;這回,往下行經傾斜通道時,她見到一抹淡淡的灰色,一道薄弱的微光,一個遠處光線的反射再反射。

她以為是眼睛作怪,畢竟在全然黑暗中,眼睛常常騙人。她閉上眼睛,微光隨之消失,再張眼,微光重現。

這時她已止步,呆立不動。確實是灰色,不是黑。邊緣淡淡的灰白也清晰可見,而這地方本該什麼也看不見,本該舉目盡黑。

她向前走了幾步,伸手觸摸隧道牆角,發現隱約可看見手的移動。

她繼續前進。在這黑暗深極的墓穴中,在這不曾有光的地方竟有微光飄邈,真是難以想像的怪事,實已超越讓人害怕的地步。她光腳黑衣,無聲無息前進。到了最後一個轉彎處,她停下來,然後緩緩挪移最後一步,凝目,觀看。

眼前是她前所未見的景象。儘管她曾活過千百世,也不曾見過這景象:陵墓墓碑底下這個非由人手所鑿而是遭地力掏空的圓拱形巨穴,滿布水晶和石灰岩的白色尖柱。這是地底清水自太古以來即長年勞作的所在。屋頂和牆壁閃閃發光,巨大輝煌、精美錯雜,使墓穴轉化為一座鑽石王宮、一棟紫水晶和澄水晶之屋。它們光榮壯美地驅走了萬古黑暗。

運作這奇景的光雖不明燦,但對習慣黑暗的眼睛仍是眩目。那是一道柔和的薄光,像是沼氣光,它緩緩橫越洞穴,把珠光閃閃的屋頂擦亮成千百朵銀花,並在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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