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易飛墟

格得在西手島的小村度過三天,恢複了元氣,也備妥了一艘船。這艘船不是用法術和海上的漂流木建造,而是用堅固的木材牢牢釘成,縫隙再填上麻絮、澆灌瀝青,還有堅實的桅杆和船帆,這樣,他才可以輕鬆御帆,需要睡眠時也可以安睡。這條船與北方和陲區的多數船隻一樣,船身也是鱗狀結構,用雲木板一塊疊一塊釘牢,這樣的強度才足以航行外海。船的每個部分都很精細牢靠,格得施了幾個深入編織的咒語以強化木板,因為他心想自己可能會乘這條船遠航。船主表示,當初建這艘船時,是打算讓兩到三個男人搭乘,造好以後,船主和他兄弟都曾駕著她歷經外海和惡劣天候的考驗,她也都能英勇度過。

老船主與精明的弓忒島漁民不同,他基於對巫術的敬畏和嘆服,居然把這條船送給格得。但格得以術土之道回報他這項贈與,把他近乎失明的白內障治好了。老人歡喜地告訴格得說:「我們當初替這條船取的名字是『三趾鷸』,你要不要改叫她『瞻遠』,在船首兩側畫上眼睛,那麼,我的感激就會透過那雙眼睛,為你留意海面下的岩石和暗礁。

因為在你讓我重見光明以前,我都忘了這世界有多明亮。」

村子位於手島陡峭的森林下方。格得恢複氣力後,還做了別的工作。這裡的村民簡直就是他童年熟知的面北谷村民,甚至更窮困些。格得與這些村民相處,覺得很自在,而是在豪華宮殿里絕對感受不到的。而且村民的辛酸需要,用不著表示,格得也了解。所以,那幾天,他忙著為瘸腿或染病的孩童施屐治療術,為村裡骨瘦如柴的羊群施增產術;替紡綞和織布機設定西姆符;也替村民拿來的槳、銅具和不具等設定符文,讓這些工具都能順利運作;再對村舍屋頂書寫庇耳符,保護房舍和居民免於火災、風災和狂疾。

等他的船『瞻遠』備好,滿載火和乾魚後,他在村裡又多待一天,教導年輕的誦唱人「莫瑞德行誼」與「黑弗諾之歌」。很少有群島區的船隻老遠來到手島,所以即使是百年歷史的老歌謠,村民也沒聽過,因此他們都巴盼著聆聽英雄故事。要不是格得有任務在身,他倒樂於逗留一周或一個月,把他知道的都吟唱給他們聽,好讓新島嶼的居民認識那些雄偉的歌謠。但格得任務未了,所以第二天他便升起了帆,越過陲區的廣大海洋,向南直航--因為黑影正是朝南逃逸。他用不著施展尋查術就知道了,他有十足的把握,就像有條繩子把他和黑影綁在一塊兒,無論兩者之間如何海陸遠隔,都不是問題。所以,對於該去的路途,他不抱希望,篤定而從容地前往。冬風送他南行。

他在孤絕的海上航行了一日一夜,第二天來到一個小島,島民告訴他當地就叫「肥米墟」。小港口的民眾疑神疑鬼地往視格得,不久,島上的術士就趕來了。那位術士先把格得仔細打量完畢才鞠躬示意,說話的聲音顯得既端架子又巴結:「巫師大人!原諒我的鹵莽,您航程需要什麼食品、飲料、帆布、繩子等等,容我們有此榮幸提供給您。小女此刻正提了一對剛烤好的母雞到您船上。不過在下認為,倘若方便,您儘快啟程繼續航行比較明智,因為這些村民有點驚慌:沒多久前,也就是前天,有村民看見一個人徒步由北而南,橫越我們這個窮鄉僻壤,卻不見他搭什麼船來,也不見他搭什麼船走,而且他好像沒有影子。那些看過他的村民都跟我說,那人的外貌和您有幾分相似。」

聽完這番話,格得鞠躬為禮之後,立刻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到肥米墟的碼頭啟航出海。

驚嚇這些島民或與那位術士為敵都沒有好處,他寧可再睡在海上,好好想想那位術士剛才告訴他的消息,因為那消息實在讓他大惑不解。

這天結束了。那一整夜,海上細雨飄飛,黎明來時仍是一片灰暗。和緩的北風照舊推送「瞻遠」前行。正午過後,雨霧消散,太陽時隱時現。當天稍晚,格得在他航線的斜對角,看見一大紅陸地,陸地上的青色矮丘,在若隱若現的冬陽下耀眼生輝。矮丘上星散幾個小鎮,小鎮石板瓦屋頂上方的煙囪,炊煙裊裊,蒼茫大海中看到此景,實在教人欣喜。

格得跟一列捕魚船隊進入港口,在金色的冬暮時分爬上小鎮街道,找到一家叫「赫瑞蜥」的客棧,客棧的火光、麥酒、烤羊徘,溫暖了他的身體和靈魂。客棧的小桌旁有幾位旅人和東陲商人,其他多為本地鎮民。這些鎮民為了好酒、新聞、閑聊,而來到店裡。

他們不像手島漁人,手島人是樸拙羞怯的村民野夫,這裡的鎮民則是道地的城鎮人,機敏而沉著。他們當然看得出格得是巫師,卻完全略過不提。只有健談的客棧主人在言談之間提到「意斯美」這小鎮很幸運,與島上其他幾個小鎮共有一位傑出巫師,那位無價至寶的巫師是在柔克學院受訓的,他由大法師親自授與巫杖,目前雖然出了鎮,但他就住在意斯美的老冢,所以,這個小鎮不需要其他巫術大師。「常言道,『一個城鎮兩支巫杖,必定對打以終。』不是嗎,閣下?」客棧主人說著,快活地微笑。格得就是從客棧主人的話里得知,一個藉巫術討生活的遊走巫師,在這裡不受歡迎。就這樣,他在肥米墟遭到一次不客氣的驅趕,在意斯美這裡則受到委婉的拒絕;他不由得納悶以前耳聞東陲人的種種善行。這島是易飛墟島,他朋友費蕖的出生地,但此地似乎不像費蕖說的那麼好客。

不過,這裡的這些面孔其實己經夠友善了;只是,格得清楚知道的真象,這些島民也感受到了:他與這些人相隔相離,背負著命定的劫數,追隨一個黑暗的東西。他宛如一股冷風,拂過燈火照明的房間,也彷佛一隻黑鳥,隨著暴風雨從異地漂流至此。所以,他少早注著乖舛的命運離開,對這些鎮民就愈好。

格得對客棧主人說:「我有個追尋任務在身,所以只會在這裡待一兩晚。」他的語調蒼涼。客棧主人瞥了一眼角落的紫杉大手杖,一時沒表示什麼,只在格得杯里注滿褐色麥汁,直到流溢出來。

格得明白,他應該在意斯美待一晚就好。這裡不歡迎他,別處也是;他必須前往他註定該去的地方,但他厭倦寒冷空虛的大海與無人對談的寂靜。他告訴自己,在意斯美只逗留一天,天明即走。

他很晚才睡,醒來時,正飄著細雪。他聞步穿越鎮上小徑,觀著鎮民忙著自己的事。他看見孩童裹著毛制披肩,在雪堡旁堆著雪人玩。他聽見對就人家開著門閑話家常,看見銅匠做工,一個小孩紅著臉,在熔爐邊猛力替鼓風爐套筒灌氣。白天短,天色暗得快,街上人家的窗戶已透出黃紅色微弱燈光,他看到屋內的婦人在織布機邊忙著,有時轉頭對孩子和丈夫微笑或講話。格得從外面獨自遠觀這一切景象,內心十分沈重,只是他不肯承認自己在悲傷。夜幕低垂時,他還在街上閑逛,不願回客棧。這時,他聽見一男一女從上坡街道走下來,經過他身邊時,開心地交談,並朝向鎮上廣場走去。格得連忙轉身,因為他認得那男子的聲音。

他由後面追趕這對男女,走到兩人旁邊時,朦朧的夜色中只有遠處的燈籠微微照亮著。

女孩後退一步,男子注視著他,舉起隨身攜帶的木杖橫在兩人之間,防備威脅或低檔惡行。這動作幾乎使格得無法忍受,他略微顫抖地說:「費蕖,我以為你會認得我。」

即使聽了這話之後,費蕖仍然遲疑了片刻。

「我當然認得你,」他說著,放下手杖,拉住格得的手,並展臂擁抱格得。「我當然認得你!歡迎你,我的朋友,歡迎!我真是失禮,把你當成背後冒出來的幽魂似的。其實我一直在等你來,也在找你……」

「這麼說,你就是他們吹噓的意斯美巫師羅?我還在想……」

「噢,對啊,我是他們的巫師。不過,我來告訴你為什麼剛才我不認得你。也許是因為我太盼望你的緣故。三天前……三天前你就在易飛墟了嗎?」

「我昨天來的。」

「三天前,我在山上一個叫括爾村的街道上看到你。也就是說,我看到你的表象,一個假扮你的人,或者可能只是長得像你的人。他走在我前面,正要出城。我看見他時,他連忙急轉彎。我叫他,他沒回答。我趕到轉彎處,結果人卻不見了,連個足跡也沒有,但當時地面是結冰的,這實在是怪事。剛才又看你從陰影中冒出來,我以為我又被騙了。對不起,格得。」他小聲叫格得的真名,站在他後面不遠處等他的女孩才不會聽見。

格得也小聲叫他朋友的真名,說:「沒關係,艾司特洛。但這次真的是我,我好高興見到你……」

費蕖可能也聽出,格得的聲音不只有高興而已。他還沒有放開格得的肩膀,這時他更用真言說:「格得,你從苦難和黑暗中來,但我真歡喜你到來。」說完,他改用帶著陲區口音的赫語說:「來吧,跟我們一起回家,我們正要回家呢。天黑了,也該回家了!這是我妹妹,我們家最小的孩子,你也看得出來,她比我好看多了,但論聰明可就遜色羅。她名叫雅柔。雅柔,這是雀鷹,我們學院中最出色的一位,也是我的朋友。」

「巫師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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