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鷹揚

格得醒來後,躺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唯一知道的事是:醒著真好,因為他原本沒想到自己還能醒過來;見到光真好,他身處一片無遮的日光之中。他感覺自己好橡在光里飄浮,或是坐船在寧靜異常的水面上漂流。最後,他終於弄清楚自己是在床上,但那張床和他以往睡過的床都不一樣。這張床有個床架,由四支高高的雕柱支撐,床褥是厚絲絨,這也是為什麼格得以為自己在飄浮的原因。床的上方張掛著能擋風的棗紅色罩蓬。兩側的廉子系著,格得向外觀望,看到的是石牆石地板的房間。透過三扇高窗,他看到窗外野地,光禿禿呈赤褐色,在冬季溫和的陽光下,到處積了一塊一塊的雪。這房間想必離地很高,因為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

格得起身時,一條絨毛心的緞面床單滑到一邊,他才發現自己穿了一身絲質銀衣,像地主一樣。床邊一張椅子上,已為他擺妥一雙皮靴及一件毛皮襯裡的斗篷。他有如著魔的人,平靜而遲鈍地坐了一會兒,之後才站起來,伸手去拿手杖,但手杖不見了。

他的右手雖然上了膏藥綁著,但手掌和手指都灼傷了,現在他才感覺痛,而且還覺得通體酸疼。

他又靜立片刻,才低聲不抱希望地呼叫:「侯耶哥……侯耶哥……」因為那隻兇猛但忠誠的小動物也不見了,那個安靜的小靈魂曾經把他以亡界帶回來。昨晚他奔跑時,它還跟著他嗎?那是昨晚,還是很多晚以前的事?他不知道。這一切都模糊難明,屍偶、燃燒的手杖、奔跑、小聲呼叫、大門,沒有一件回想得清楚。即使到現在也沒有一件事清楚。他再度低喚寵物的名字,卻不抱希望,淚水浮上了他的雙眼。

遠方某處有微弱的鈴聲。第二次鈴聲就在房門外悅耳地響起。在他身後,就是房間的另一頭,有扇門開了,進來一個女人。「雀鷹,歡迎你。」她微笑說著。

這個女人年輕高挑,身穿白色和銀色相間的衣服。頭上別了一張銀網,狀似王冠。長發如黑瀑布直瀉而下。

格得僵硬地鞠躬。

「我猜,你不記得我了。」

「記得你?夫人?」

他這輩子不曾見過這麼美麗的女人,打扮得與自己的美貌如此相稱,只有柔克島日回節時,偕同夫君來參加節慶的偶島夫人堪比擬。但偶島上人好比一盞微亮的燭火,眼前這女子卻好似銀色的新月。

「我想你不記得了,」她微笑說道:「你儘管健忘,但你在這裡還是像老朋友一樣受歡迎。」

「這是什麼地方?」格得問道,依舊感覺僵硬、口舌不靈活。他發現與這女士說話很難,要不看她也難。身上這套王公貴族的衣著,讓他感覺奇怪,地上踩的石塊又陌生,連呼吸的主氣也異樣:他不是他自己,不是以前的自己。

「這座主塔樓叫做『鐵若能宮』。我夫君叫班德斯克,他統治這塊陸地,範圍從凱克森荒地邊緣起,北至歐斯山脈。他還守護著一塊叫做『鐵若能』的珍石。至於我,甌司可這一帶的人都叫我席蕊,在他們的語言里是『銀色』的意思。至於你呢,我曉得別人有時候叫你『雀鷹』,你在智者之島受訓成為巫師的。」

格得低頭看著自己灼傷的手,很快表示:「我不曉得我是什麼。我有過力量,但我想現在已經消失了。」

「不,力量沒有消失!或者認,你還會獲得十倍於此的力量。你在這裡很安全,不用怕那個把你驅趕到這裡的東西。這塔樓四周都有牢固的城牆,有的還不是石塊建造的。你可以在這裡休養,再把力氣找回來。你也可能在這裡找到一種不同的力量,找到一支不會在手中燒成灰燼的手杖。畢竟,劣途也可能導致善終。現在你跟我來,我帶你看看我們的領地。」

她的話語極為悅耳動聽,以致格得幾乎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只是憑著她的聲音移動,依言跟隨她。

他的房間確實離地很高,因為房間所在的塔摟,有如山巔突出的一顆牙齒。格得跟隨席蕊,循著曲繞的大型石階梯,穿越富麗的房間和廳堂,經過許多扇面向東西南北方的高窗,每扇窗戶都可以俯瞰土棕色矮丘。山丘上沒有房子,沒有樹木,也沒有變化,那景象在冬陽照耀的天空下,一覽無遺。其中只有遙遠的北方可以見到幾座白色山峰鮮明地襯著藍天,南面大概可以猜測是海面在陽光下照耀。

僕人們開了門,馬上退立兩旁,讓格得與夫人通行。那些僕人都是冷峻的白皮膚甌司可人。夫人的皮膚也白,但她與其他人不同,她能說流暢的赫語,在格得聽來,甚至帶有弓忒口音。當天稍晚,夫人引領格得謁見她的夫君,鐵若能大人班德斯克。班德斯克的年紀是席蕊的三倍,他也是白皮膚,瘦骨嶙峋,眼神混濁。他歡迎格得,並表示想作客多久都無所謂,那態度雖不失禮貌,卻嚴峻冷淡。他說完這些就沒再多言,甚至沒問格得旅途如何,也沒問起那個追他至此的敵人--連席蕊夫人也沒向他問起。

這一點如果算是奇怪,那麼這個地方,以及格得何以置身於此,就更是奇怪了。格得似乎一直覺得心神不清,沒辦法完全看清事物。他意外來到這座主塔樓,但這意外卻都是設計好的,或者說,他是遭人設計來此,但這設計的落實則純屬意外。他原出朝北航行,歐若米港有個陌生人指點他來這裡尋找協助。接著,一條甌司可船早在等他上船,然後由史基渥負責帶路。這一連串過程,有多少是那個追蹤他的黑影所為?或者都不對,而是他與追蹤他的黑影同時被別的力量硬拉至此。也就是說,格得追隨某種誘力,而黑影則追隨格得。至於利用史基渥作為武器,是碰巧嗎?一定是這樣沒錯,因為如同席蕊說過的,那黑影確實受到阻撓,無法進入鐵若能宮。自從格得在這塔里醒來,一直沒感覺到黑影潛伏的跡象或感脅。但,倘若真是如此,那到底是什麼把他帶到這裡來?雖然格得的腦子目前仍處於遲鈍狀態,但他看得出來,這地方不是普通人想來就能來的。這裡地處偏遠,塔樓又高。內玄城是距離這兒最近的城鎮,但塔樓背對著連結該城的道路。所以,沒有人進出這座塔樓,而且從窗戶俯瞰出去,四周儘是無人的荒地。

格得一個人在高聳的塔房裡,每天從窗戶看出去,日復日日,他感到又遲鈍、又消沈、又寒冷。塔里一直都很聆,即使有許多毯子、織錦掛畫、毛皮襯裡的衣物、寬闊的大理石壁爐,也還是冷。那種冷深深侵入骨頭和脊髓,趕也趕不走。而格得的內心,也住著一股冰冷的恥辱,趕也趕不走:每一想起他曾與敵人面對面,卻落敗而逃,那股冰冷的恥辱就一涌而上。柔克學院所有的師傅都在他心中集合,耿瑟大法師在當中皺著眉頭,倪摩爾也和他們在一起,還有歐吉安,甚至連教他第一招法術的女巫姨母也在,所有人都瞪著格得。格得明白自己辜負了他們對他的信心。他向眾人辯稱:「如果我不逃跑,那黑影就會佔有我。它已經擁有史基渥的全部力氣,還有我部分的力氣了,而且我也鬥不過它,它知道我的名字,我只得逃跑。屍偶加上巫師,會成為一股邪惡與毀壞的恐怖力量,我不得不逃跑。」可是在他心裡聆聽他辯白的那些人,卻都不肯回答他。他只能照舊望著窗外的細雪,不斷飄到窗下的空地荒野,讓他覺得遲鈍與寒冷在心中擴大,擴大到最後沒有感覺,只剩下疲乏為止。

就這樣,格得凄慘地獨自熬過幾天的時間,等他終於有機會出房間,下塔樓時,他依然沈默,反應不靈活。主塔樓夫人的美貌讓他心亂神迷,置身這個富麗舒適、井然有序的奇異宮樓,格得更加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牧羊人。

他想獨處時,他們就讓他獨處;等他受不了自己內心的想法、也不想再看落雪時,席蕊就會在塔摟下層的某間弧形廳中與他閑聊。塔樓下層有許多這樣的廳室,壁上掛氈,爐火熊熊。在塔樓夫人身上看不到歡暢,她雖然常微笑,卻不曾大笑。但她僅需一個微笑,就足以讓格得自在起來。格得與她相處之後,才漸漸忘記自己的遲鈍和恥辱。不久,他們便天天見面,就靠在塔樓高房的壁爐邊或窗口長聊,靜靜地、漫不經心地,有點避開隨時在席蕊身邊的女侍。

老爺多半都在自己房裡,只有早晨會在塔樓內白色覆蓋的天井來回閑步,像把整夜的時間都用於醞釀法術的老術士。晚上與格得及席蕊一同用餐時,他也沈默坐著,有時抬眼瞥一下年輕的夫人,目光嚴厲而陰仄。格得憐憫這位夫人,她就鐵籠中白鹿、折翼白鳥、老男人指上的銀戒,只是班德斯克的一項收藏品。等老爺離去之後,格得總是留下來陪她,設法驅走她的孤獨,讓她開心,如同她驅走他的孤獨,讓他開心一樣。

「那個用來為這塔樓命名的寶石,是什麼寶石?」格得問夫人。他們兩人仍坐在空蕩蕩的燭光餐廳里談話,金色餐盤和金色高腳杯內都已空無一物。

「你沒聽說過嗎?那塊寶石很有名哪。」

「沒聽過。我只曉得甌司可島的地主都有聲名顯赫的寶藏。」

「噢,這塊寶石的光輝勝過所有的礦石。來吧,想不想見識一下?」

她微笑著,臉上帶著譏嘲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