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巫師學院

當晚,格得睡在「黑影」上,次日一早便與他生平第一批海上同志告別。他爬上碼頭時,大伙兒都歡歡喜喜在後頭大聲祝福他。

綏爾鎮不大,挑高的房子簇擁在窄小陡斜的幾條街上,可是在格得看來,就像一座城市一樣,實在不曉得該往哪裡走才好。他向碰到的頭一個鎮民打聽,哪兒可以找到柔克學院的護持,那人斜眼打量他一會兒,才說:「智者不需要問,愚者問了也徒勞。」講完便逕自沿街走開。

格得只好繼續爬坡上了,一直走到一座廣場。廣場的其中三面是築有尖銳石板屋頂的房舍,第四面是一棟雄偉建築的高牆,高牆上僅有的幾扇小窗比房舍的煙囪頂端還要高,使得那建築看起來像是碉堡或城堡,採用堅實的灰岩建造而成。那棟建築底下的廣場區搭了些市場棚架,棚架之下有人群來往。格得走過去詢問一位提一籃貽貝的老婦,老婦回答:「學院護持不在他在的地方,但偶爾可在他不在的地方找到。」說完就提著貽貝繼續以賣去了。

那棟雄偉建築的一角,有扇不起眼的小木門,格得走過去用人敲。有位老人來開門,格得對他說:「我帶來一封信,是弓忒島的歐吉安法師要我交給這島上學院的護持。我要找那位護持,但不想再聽什麼謎語或取笑了!」

「這裡就是學院。」老人溫和地說:「我是守門人。你若進得來,就進來。」

格得移步向前。他覺得自己已穿過門檻,實際卻還站在原本所在的門外行道上。

他再次向前,結果仍立於門檻外的原地。門檻里的守門人眼神平和地看著他。

格得感到忿怒大於困惑,因為此時的情形簡直是加倍捉弄他。於是他伸手出聲,施展起很久以前姨母教過他的「開啟術」,那是姨母所有咒語中的至寶,格得能操持自如。但那畢竟只是村野女巫的一個魔咒,所以把持門檻的力量完全不為所動。

開啟法術失效,格得在行道上呆立良久。最後,他注現在們欄內等候的老人,心不甘情不願地說:「我進不去,除非你幫我。」

守門人回答:「說出你的名宇。」

格得又呆立不動。因為除非碰到大於性命的危險,否則一般人絕不會大聲說出自己的名字。。

「我叫格得。」他大聲說。接著他向前移步,進了門檻。可是他彷佛覺得,光雖然在他身後,有個黑影卻緊隨他進門。

他原以為門檻是木製的,進門後轉身一看一發現,其實是沒有接縫的牙制門檻。後來他才知道,那門欄是切割巨龍的一顆大牙做成的。而老人在他進來後合上的那扇門,則是由光亮如洗的龍角製成。外頭的白日天光穿透龍角門,微微照亮屋內。龍角門內面雕鏤了「千葉樹」。

「歡迎光臨,孩子。」守門人說完,沒再多言,即帶領格得穿過許多廳廊,到了距離外牆很遠的一個寬廣內庭。內庭沒有遮棚,地面一部分以石材鋪設,未鋪石材的一塊草地上有座噴泉,正在陽光照射的幾棵小樹下噴著水。格得獨自在那兒等候。他雖然靜靜站著,心卻狂跳不止,因為他好像感覺四周有靈氣和力量在運行,他也明白這地方不僅僅是石材所造,也是由比石材更為堅固的魔法營造而成。他就站在這「智者之家」最深邃的空間里,而這裡竟開闊通天。突然之間,他注意到有個穿白衣的男人,正透過流淌的噴泉看著他。

兩人四目相遇時,有隻小鳥在枝頭高嗚。那一瞬間,小鳥的啁啾、流泉的話語、雲朵的形狀、擺動樹葉的風勢,格得全都明了。他自己,彷佛也是陽光傾吐的一個字。

而後,那一瞬間消逝,他和天地萬物都回覆原狀--或者說,幾乎回覆原狀。他上前跪在大法師跟前,把歐吉安的親筆信函遞上。

柔克學院的護持倪摩爾大法師是位老翁,據說他是世上最年邁的人。他開口親切地向格得表示歡迎,話音振顫如鳥鳴。他的頭髮、發須、長袍都是白的,看上去彷佛所有的黑暗與重荷,都因歲月緩慢流逝而濾凈,使這位法師宛如漂流百年的浮上,僅餘白色與耗損。

「我的眼睛不行了,沒辦法看你師傅寫的信。」他語聲道:「孩子,你念給我聽罷。」

信是用赫語符文寫的,格得努力辨認後,大聲朗讀。內容很簡要:「倪摩爾閣下!若形勢無欺,今日我送來的這位,他日將成為弓忒島絕頂卓越的巫師。」信未署名不是歐吉安的真名,而是歐吉安的符文:「緘口」。其實,格得至今還未知曉他師傅的具名。

「既然是曾控制地震的那人把你送來,我們加倍歡迎。歐吉安年少時從弓忒島來這兒學習,和我很親近。好了,孩子,先說說你的航行經過和遇到的特別的事吧。」

「大師,旅程很平順,只是昨天有一場暴風雨。」

「是哪艘船把你載來的?」

「黑影號,是安卓島的貿易船。」

「是誰的意思要你來的?」

「是我自己的意思。」

大法師先注視格得,然後望向別處,開始講些格得聽不懂的話,像一位龍鍾老人,心思在過往歲月及各島嶼間流轉時的喃喃自語。可是,在這段喃喃自語之間,卻穿插稍早小鳥啁啾及噴泉流淌的話語。大法師不是在施咒,但聲音里卻有股力量觸動了格得的心緒,使他感到惶惶然,頃刻間,他似乎看見自己在一處古怪的荒地上,單獨站在許多黑影間。但他自始至今都一天站在陽光遍灑的內庭,聆聽噴泉盪落。

一隻甌司可島的大型黑色渡鴉,在庭內石地和草地上漫步。它走到大法師的白袍子邊停佇,全身漆黑,以匕首似的喙及卵石似的眼,一旁瞪視格得。它在倪摩爾大法師依靠的白木杖上啄了三下,這位老巫師便不再念念有辭,微笑了起來。

「孩子,你玩玩去吧。」大法師然於開口了,像對小孩說話一樣。

格得再次向大法師單膝下跪。起身時,大法師不見了,只有那隻黑鳥站著注視他,伸著嘴,像要啄那枝葉已消失的木杖。

小鳥說話了,格得猜那是甌司可島的話。「鐵若能,悠絲巴!」它伊伊呀呀叫著:「鐵若能,悠線巴,歐瑞可!」然後便與來時一樣,很神氣地走了。

格得轉身離開內庭,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拱廊下,迎面走來一個魁梧的青年,他禮貌地鞠躬,向格得打招呼:「我叫賈似珀。黑弗諾島上優哥領主恩維之子。今天由我為您效勞,負責帶您參觀這座宏軒館,並盡量回答您的疑問。我該如何稱呼您,先生?」

格得這個山村少年,畢生從未和富商巨賈或達官貴人的公子爺相處,他一聽眼前這傢伙滿嘴「效勞」、「先生」,還鞠躬作揖,只覺得是在嘲弄他,便簡單不客氣地回答:「別人叫我雀鷹。」

對方靜候片刻,似乎在等一個較像樣的回禮。他等不到下文,便挺直腰桿,稍微轉個方向,開始帶路。賈似珀比格得年長兩三歲,身材很高,舉首投足流露出僵硬的優雅,如舞者般裝模作樣(格得心想)。賈似珀身穿灰斗篷,帽兜甩在後頭。

第一站,他帶格得去衣帽間。既然進了學院當學徒,格得可以在衣帽間里找件適合自己的斗蓬及其他可能需用的衣物。格得穿上選好的斗篷,賈似珀便說:「現在,你是我們的一員了。」

賈似珀說話時,總是隱約帶笑,使格得硬是在他的客氣話里尋找取笑的成分,因而他不高興地回答:「難道法師是靠服裝打扮就算數了嗎?」

「倒不是。」年長的男孩說:「但是我曾聽說,觀其禮,知其人。接下來,我們去哪兒好?」

「隨你的便,反正我對宏軒館不熟。」

賈似的帶領格得順著宏軒館的走廊參觀,給他看幾處寬闊的院子和有屋頂的大廳。「藏書室」是收藏民俗書和秘語卷冊的地方,寬廣的「家爐廳」則是節慶時全校師生聚首歡度之處。

樓上眾塔房是師生就寢的小房間。格得睡在南塔,他的房間有扇窗子,可以俯瞰綏爾鎮家家戶戶陡斜的屋頂及遠處的大海。房間里與其他寢室一樣,除了角落裡擺了一張草床外,別無傢具。賈似珀說:「我們這裡生活非常簡樸,但我想你應該不會介意才對。」

「我習慣了。」格得說畢,想表示自己不輸給眼前這個客氣但瞧不起人的小子,便接著說:「我猜你剛來時一定不習慣吧?」

賈似珀注視著格得,表情不言自明:「我是黑弗諾島優哥領主的子嗣,你怎麼可能曉得我習慣什麼,不習慣什麼?」但他說出口的卻只是:「這邊走。」

兩人還在樓上時,已聞鑼聲響起,於是他們就下樓到膳房的長桌邊午餐。同時用膳的,約有百餘個男孩和青年。隔著炊房和膳房間的遞菜口,每個人一邊與廚子開玩笑,一邊自行從冒著熱氣的大碗里,把食物舀到個人盤中,再走到長桌邊找個喜歡的位置坐下。

賈似珀告訴格得:「聽說不管多少人來這張桌子就座,總會有位子。」看起來位子確實足夠。桌邊有一群群鬧烘烘、吃飯講話都大氣的男孩;還有些年紀較長,他們的灰斗篷領口都有銀扣環。那些大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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