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影子

格得原以為當了大法師的徒弟,便可以立刻投入力量的秘境;他將聽得懂獸語及林中樹葉的語言;可以運用咒語操控風向,也能學會任意變換身形;說不定還能和師傅化為雄鹿一起飛奔,或共同展開鷹翼飛越弓忒山到達銳亞白鎮。

但事實遠非所盼。他們閑步前進,先從山上走到谷區,然後環山慢慢往南,再向西行。

他們師徒和一般窮酸的遊走術士、焊補匠、乞丐沒什麼兩樣,沿途寄宿小村,或在野地過夜。他們沒有進入什麼神秘之境。什麼事也沒發生。格得初次看到法師的橡木長杖時,內心既渴望又敬畏,但不久就發現,那不過是一支幫助行走的粗棍子而已。三天過去了,四天過去了,歐吉安仍然連一個咒法都沒有傳授,也完全沒有教他什麼名字、符文或法術。

歐吉安儘管很沉默,卻十分祥和平靜,格得很快就不再感到畏懼。所以不過一兩天時間,他就敢放心問師傅:「老師,我什麼時候開始學藝呢?」

「已經開始了。」歐吉安說。

格得默然不語,彷彿把心裡的話吞了回去。過了一會兒,他還是說了:「可是我什麼也沒學到呀!」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發現我在教你什麼。」法師一邊回答,一邊繼續邁開長腿,穩步前行。當時,他們正走在甌瓦克和巍斯之間的山路上。這位師傅和多數弓忒人一樣,膚色暗沈,接近銅褐色;灰發,像獵犬般清瘦強健,富於韌性。他話不多、吃得少、睡得更少,但耳目極其敏銳,面貌常顯出聆聽般的神態。

格得沒接腔。回答法師總是不容易。

一會兒,大步行走的歐吉安說:「你想操作法術,老實說,你已經從那個泉源汲取過多的泉水了。要等。有耐心才能大器成人,而法術所需的耐心更是九倍於此。路旁那是什麼藥草?」

「黃草花。」

「那個呢?」

「不曉得。」

「一般人稱之為四葉草。」歐吉安停下來,杖底銅尖指著路旁野草。格得於是貼近細瞧,並摘下一個干豆莢。由於歐吉安沒再說什麼,他便問:「師傅,這草有什麼用途?」

「這我一無所知。」

格得拿著豆莢繼續前行一會兒之後,就把它扔了。

「等你從四葉草的外型、氣味、種子,認識四葉草的根、葉、花在四季的狀態之後,你就會曉得它的真名,明白它存在的本質了,這比知道它的用途還重要。你說說看,你的用途是什麼?我的用途又是什麼?到底是弓忒山有用?還是開闊海有用?」又走了約莫半哩,歐吉安才說:「要聆聽,必先靜默。」

男孩皺起眉頭,被人這麼一說,覺得自己像傻瓜一樣,他可不喜歡。但是,他把不悅和不耐按壓回去,努力表現順服的樣子,希望能因而讓歐吉安教他些什麼,因為他渴望學習,渴望獲得力量。然而格得似乎也開始認為,隨便跟從哪個藥草夫或村野術士出來散步,都可以學得多些了。等到兩人環山路西行,過了巍斯,走入荒僻的森林以後,格得更是愈來愈不明白,歐吉安這位偉大的法師究竟有什麼偉大,他又有什麼魔法。因為每逢下雨,歐吉安連每個天候師都曉得的挪移暴雨術也不說。像弓忒島或英拉德島這種術士雲集的島嶼,常可能看到烏雲緩緩從這邊跌到那邊從這處滾到那處,因為法術會不斷把烏雲排擠到另一處,直到海面上方兩可以放心落下的地方為止。可是,歐吉安卻任憑大雨愛落哪兒就落哪兒,他只會找棵豐茂的樅樹,躺在樹下而已。格得蹲在滴雨的樹叢間,濕淋淋地生著悶氣,他想不通要是過度明智而不知使用,那麼空有力量,又有何用?他倒寧願早跟隨谷區那個老天候師,當他徒弟,至少還可以干著身於睡覺。格得一語不發,沒把內心的想法講出來。他的師傅微微笑著,後來就在雨中睡著了。

日回後第一場大雪降在弓忒山巔時,師徒倆才柢達銳亞白鎮歐吉安的家。銳亞白小鎮座落在高陵的岩石邊上,鎮名的意思是「隼鷹巢」。進高踞山陵的鎮上,可以遠望弓忒深港和港口塔房,也可以見到船隻進出雄武雙崖之間的海灣閘門。向西極目,越過海洋,可依稀看出歐瑞尼亞島的藍色群山。歐瑞尼亞島是內環諸島的極東島嶼。

法師的木屋雖大,搭建又牢固,但裡面用來取暖的,卻與十楊村的茅屋一樣,是壁爐和煙囪,而不是火坑。整棟屋子就是一個房間,其中一側的外面蓋了羊舍。西牆有個壁龕似的凹處,格得就睡那兒。草床的上方有扇窗戶,看出去可以望見大海,但窗板得常常關著,以防著整個冬天由西邊和北邊猛吹過來的強風。

格得在這間房子里度過了陰暗溫暖的久天,日日所聞,不是屋外吹襲的風雨,就是下雪時的寂靜。他開始學寫字,並閱讀《赫語符文六百》。他很高興能學習這項知識,因為少了這一項,那些強聞死記的咒語、法術,就無法賦予一個人真正的本領。群島區的赫語雖不比其它的人類語言多有魔力,卻根源於太古語。太古語里,所有物象的名稱都是真名,若想看懂太古語,就得先學習符文,這種早在普世島嶼浮出海洋之時就寫成的符號。

仍然沒有奇事及魔法發生。整個冬天不外乎翻動符文書沉重的書頁、落兩、下雪;歐吉安也許在漫遊冰冷的樹林後返家,也許在照顧羊群後進門,把沾黏在靴子上的雪花跺去,靜靜地在爐火旁坐下。接著,法師聆聽許久不語,那沉默會充塞整個房間,充塞格得的心思,一直到連歐吉安都似乎忘了話語是什麼聲音;等到歐吉安終於開口,就宛如他當時才破天荒發明了話語似的,然而歐吉安講的,都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些諸如麵包和飲水、天氣和睡眠之類的簡單小事。

春天來臨時,轉眼明亮起來。歐吉安時常派格得到銳亞白鎮上方的草坡採集藥草,還告訴格得,愛待多久就待多久,讓他整天自有,走過雨水滿注的溪流河岸,穿越陽光下的樹林和濕潤的綠色曠野。格得每一回都高高興興地出門,到晚上才回來;但他也沒忘記藥草的事,爬山、閑逛、涉溪、探險時,他都留意尋找,每次總會采些回來。有一次,他走到兩條溪流之間的草地,上面長滿了一種叫「白聖花」的野花。由於這種花很稀有,深受醫者稱道,所以格得第二天又去摘,結果有個人比他更早到,是個女孩。他見過那女孩,曉得她是銳亞白老鎮主的女兒。格得原本不想與她攀談,她卻走過來,愉快地向他問好:「我知道你是誰,你就是雀鷹,是我們法師的高徒。真希望你告欣我一點法術!」

格得低頭注視著輕觸她白裙裙緣的那些白花,起初他感到害羞和不悅,幾乎沒回答什麼,但女孩繼續講,她大方、無慮、自發的態度讓格得也慢慢覺得輕鬆起來。女孩個兒高,年齡與格得相仿,面色蠟黃,膚色淡得近乎白。村裡的人都說,她母親來自甌司可島或某個諳如此類的外島。女孩長長的直發垂下來,宛如一直黑色瀑布。格得認為她長得很醜,但就在談話間,他內心卻漸漸產生一股慾望,想取悅她,贏得她的欽佩。女孩促使他談起以前怎麼用計操霧弄影打敗卡耳格戰士的整個故事。她聆聽時,好像又入神又佩服,卻沒說什麼讚美之詞。不一會兒,她換了個話題,問道:「你能把鳥獸叫到你身邊嗎?」

「能呀。」格得說。

他知道草地上方的懸崖里有個隼鷹巢,於是便叫隼鷹的名字,把牠召喚下來。隼鷹飛來,卻不肯棲息在格得的腕上,顯然是因為女孩在場而退卻。只聽這隼鷹大叫一聲,鼓動有條紋的寬大雙翼後,就飛上天空了。

「這種讓隼鷹過來的魔咒,叫做什麼?」

「召喚術。」

「你也有辦法叫亡靈到你身邊嗎?」

由於剛才隼鷹沒有完全遵從格得的召喚,所以格得以為她是用這個問題在取笑他。他才不讓她取笑呢,便平靜地說:「我想召喚,就有辦法。」

「召喚魂靈不是很難,很危險嗎?」

「難是難,但,危險嗎?」格得聳肩。

這一次,他確信女孩兩眼都有佩服之色。

「你也能施展愛情魔咒嗎?」

「那又不是什麼精湛的本領。」

「也對,」女孩說:「隨便哪個村野女巫都會。那你會變換咒語嗎?你能像大家講的巫師那樣,隨意變換自己的外形嗎?」

格得又一次不確定她是不是藉問題來取笑他,所以再度答道:「我想變,就有辦法。」

女孩開始央求格得隨意變個身形,老鷹、公牛、火焰、樹木都可以。格得以師傅說過的一些閃爍言辭暫時搪塞女孩,卻不曉得要是女孩巧言勸誘,他該怎麼斷然拒絕;而且,他也不曉得自己相不相信剛剛誇下的海口。他推說法師師傅等著他回家,便離開了,第二天也沒有回到那片草地上。

但,隔一天他又去了。他告訴自己,應該趁著花兒盛開,多采些花回來。去時,女孩也在那兒,兩人還一同赤腳踩著濕軟的草地,用力拔出地上的白聖花。春陽高照,女孩與格得說話時,就和弓忒村的牧羊女一樣興高采烈。她又問到格得魘法,還睜大雙眼聆聽他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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