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壽

天清雪霽,微風初日,一派少見的祥和。

雲寄桑和謝清芳並肩沿著青石小路漫步而行。

雲寄桑執弟子禮,微微落後,所以能專註地望著謝清芳。她今天穿了身大紅的青鸞獻壽芙蓉錦繡襖,下面是蓮紅百花裙,頭上梳了鳳凰髻,又點了梅額,陽光下更增麗色。

「老師得的,真的是癲狂么?」雲寄桑雖然已經知曉,還是忍不住問道。

謝清芳默默地點了點頭。

「您是怎麼將這件事瞞住的?」雲寄桑又問。

「為這件事,我辭退了很多魏府的老人,這三年里,能接觸到老爺的,只有我和徐嫂兩人而已。然後又以老爺病重不能見客為由,閉門謝客,就這樣,一直瞞到今天……」謝清芳目光迷惘地望著湛藍的天空。

「老師自己知道么?」雲寄桑心中感嘆,低聲問。

謝清芳搖了搖頭:「他完全不記得自己發病時候的事,身子好的時候,我總是想法讓他坐下來寫東西,不論是什麼,信也好,詩詞也好,總之要讓他的文章流傳在外,顯得一切正常的樣子。再加上唐先生的幫忙,總算還好,沒出什麼紕漏……」

「唐磐知道老師的事?」

「嗯,他一開始就知道,若沒有他常常幫忙,恐怕我也瞞不到今天。他對老爺非常看重,一心想讓老爺回朝廷作官,我卻沒那麼多奢望,只想著能讓他平平安安的過完這一生,也就是了……」謝清芳的語氣中充滿了惆悵。

「這些年,師娘一定很難吧?」雲寄桑嘆息道。

「是啊,非常難,好在都過去了。」謝清芳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

雲寄桑眯起雙眼,望向遠方天邊那片淡淡的輕云:「真的有那麼難,甚至難到了必須殺人才行嗎?」

一陣微風吹過,兩邊松柏上的積雪紛紛落下,宛若輕煙引素,流雲泄靄。雲寄桑靜靜地站在那裡,靜靜地望著謝清芳,完全不顧自己的鬚髮被冰雪打濕。在那一片蒙蒙的雪霧中,謝清芳沉默著浴雪而立,身姿婉揚,只是無法看清她的表情。

許久,雪霧散盡,晴光重現。

陽光下,謝清芳一臉溫和的笑容,清婉如蓼花初放。她抬起皓腕。輕輕理了一下有些散亂的髮髻,漫聲道:「幼清說笑了,我何曾殺過人呢?」

雲寄桑也是微微一笑:「師娘當然殺過,而且殺過不只一個。長明和子通都是你殺的。因為你就是鬼纏鈴,鬼纏鈴就是你!」

又是一片壓抑的寧靜,只有風還在嘆息著。

謝清芳搖了搖頭,似乎想將什麼荒謬的念頭從腦中驅走:「此話從何說起?鬼纏鈴明明是楊管家,他自己也已經承認了。」

「是承認了,為了保全你而承認的。」雲寄桑嘆道,「啞仆和梁樨登是楊世貞殺的不假,但也僅此而已。而且他殺這兩人的目的就是為了掩護你。因為你是蘇尼,而他是畢摩,同根同源,都是羅羅的法師。我想,就是師娘你也想不到他竟然是畢摩吧?他當初投入魏府時一定沒有告訴你,怕的就是有這一天。」

「你胡說些什麼,我一個弱女子,怎殺得了人?」謝清芳恬淡地反問道。

「鬼纏鈴殺人一向只用鈴聲,何嘗用過蠻力?」雲寄桑反駁道。

「可是,鬼纏鈴總得會武功吧?朱長明死的那個地方你也看了,恐怕只有會輕功的人才能飛過雪地去殺人吧?」謝清芳依舊不以為意地笑著,似乎根本沒將雲寄桑的話放在心上,而是在和一個滿腦袋胡思亂想的孩子開著玩笑。

雲寄桑點了點頭,嘆道:「不錯,當初我也是這樣認為的。不只是我,恐怕當時所有人都是這樣想的。其實,要不留痕迹的越過那片雪地根本不需要什麼輕功,只需要把自己的腳印掩藏起來,而這,用一個簡單而巧妙的方法就足以了。」

「幼清是想說,我是踩著長明的腳印走過去,再倒退回來的?」謝清芳好笑地問。

「不,當然不是這樣。王延思是個經驗豐富的捕頭,這樣的小花招他一眼就看得出來。所以,你用了一個更加巧妙的方法,而且,沒有留下一點痕迹。」

謝清芳臉色微微一變:「哦,那是什麼?」

「記得當初魚真人曾經和我說過,她曾經見你在當晚提著一個布袋,而後來我在鏗然居也看到了那個白色的布袋,而奧妙就在那個布袋裡。」雲寄桑肯定地道。

「怎麼,幼清從布袋裡找到了什麼不成?」謝清芳淡淡地問。

雲寄桑搖頭道:「恰恰相反,我什麼都沒有找到,除了幾片梧桐葉的碎片。」

「那又能說明什麼?」謝清芳輕鬆地問。

「說明了很多。梧桐樹只有鏗然居的院子裡面有,現在又是深冬,什麼地方才能含有梧桐葉的碎片呢?」雲寄桑俯身,輕輕地從地上撈起一掬瓊屑:「答案就是它,雪,鏗然居院子里的雪。」說完,他鬆開手,任那掬白雪散落在地上。

謝清芳神色淡然地望著他。

「為什麼袋子里要有雪呢?也很簡單,你要用它去填平你經過那片雪地時留下的腳印!」雲寄桑的目光突然如出鞘的劍一般銳利,「朱長明死的那夜正是天降大雪,你先是在鏗然居用布袋裝雪,又在雪中來到朱長明的房中,殺了他。隨即一邊沿著原來的腳印退走,一邊用袋子里的雪將腳印填平。這樣不過片刻功夫,大雪就完全把你原來的腳印覆蓋了,而且沒有留下一絲痕迹!真是巧妙!」雲寄桑讚許道,隨即又向謝清芳道:「我說得沒錯吧,師娘?」

謝清芳聽後卻不見慌亂,反倒又笑了起來:「這倒是個不錯的法子,只不過不只是我,人人都能用啊。而且那袋子我當初打掃院子時曾經盛過落葉,留下葉片也是再普通不過。況且,我和長明無冤無仇,我又是他的師娘,為何要殺他?」

「的確,師娘說得沒錯,這個法子誰都能做到。別人能,師娘也能。不過這樣一來,輕功就不再是兇手必須會的了。至於長明……」雲寄桑從懷裡掏出了一張紙,在她面前一晃,「你雖然對他無仇,但是他對你有愛!」

謝清芳凝目望去,只見那張紙上卻是一首殘詩:

不似慧蘭羨花間,恰如朝雲伴堂前;

獾狼獐鹿不同老,度母吉祥總解禪。

經卷難執荒唐戲,舞衫還看舊時顏;

鳳台乘鳧三山去,同作高唐……

雲寄桑緩緩道:「這首詩是長明被害前所作。當時我只看了眼熟,並未真正明白其中的意思。長明的詩中第一句中的花間就是溫飛卿的花間集,慧蘭則是魚玄機的俗名。指的就是溫庭筠和魚玄機相互傾慕的典故。當時我還以為和魚真人有關,於是便忽視了那朝雲的涵義。只是昨天才突然明白,這首詩正是和韻了蘇軾的朝雲詩!」說著緩緩道:「王朝雲作為蘇軾的小妾,陪伴他多年,在他落魄之時,身邊妻妾散盡,只有她一個人無怨無悔地陪著他。所以蘇軾才以詩致謝。」說著吟道:「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絡秀不同老,無女維摩總解禪。

經卷葯爐新活計,舞衫歌板舊姻緣;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雲雨仙。」

吟完,他長嘆了一聲,望著面無表情的謝清芳道:「其實,我早該看出來的,魚玄機和溫庭筠,王朝雲和蘇軾都是忘年相戀,正與你和師父的感情相似。第二句里,獾郎是王安石的小字,獐鹿則指的是他的愛子王雱,王雱小時就曾經以『鹿邊為獐,獐邊為鹿』來辨認獐鹿聞名天下。這一句,指的怕正是繼儒兄和老師的關係,因為王雱和繼儒兄一樣,同樣為父親看重卻英年早逝。這後半句就太過耐人尋味了。度母是藏密中解救災難的女神,這裡指的怕就是師娘你了。而吉祥恐怕就是大吉祥天,藏密中主生死、病瘟、善惡的神,同時,也是出了名的歡喜女神!鳳台,指的是蕭史弄玉乘龍引鳳的典故,他不用鳳凰鸞鳥而用一個鳧字,正是因為『鳧』字上為『鳥』,下『幾』如窠,鳥不在窠乃是換窠之兆,『幾』又可看成『鳳』字,鳥居於鳳上,意為顛鸞倒鳳!再看看這詩中的最後三個字,很明顯,就如同第二句結尾的『總解禪』三字,應該和蘇軾詩中的最後一句同是『雲雨仙』三字!長明這詩其中的含義不言而喻!他居心叵測,竟然一心想向師娘你求歡!好一個不知廉恥的混帳!」雲寄桑怒道。

謝清芳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就算他有這心思,可我只需不去理睬他也就是了,又何必非要至他於死地呢?」

「因為他用老師患了癲狂這件事來威脅你!」雲寄桑一字一頓地道,「這些年來,在鎮上搖鈴而行的怕不是什麼鬼纏鈴,而是老師吧?」

謝清芳終於色變。

「我剛到魏府的那個晚上,明歡看到的鬼影恐怕就是老師,他犯了癲狂後到處亂跑被明歡看到,隨後又被另一個人看到,那就是朱長明!難怪我那天晚上遇到他時,他的神色會那樣不自然。」雲寄桑撇了撇嘴,「更為可惡的是,第二天的茶會上,他竟然公然用這件事來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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