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再現

「如此說來,陳子通想必看到了些什麼?」聽罷了雲寄桑的複述,卓安婕修長的食指輕扣著梨木書案,推論道。

雲寄桑點了點頭,輕輕放開了明歡的小手:「看當時的情形,他顯然在懼怕著什麼。若是當眾尋問,他未必肯講。看來我要儘早到陳子通那裡去一趟了,遲恐生變。」

「也好。」卓安婕點了點頭,「明歡看來一時還醒不了。這裡就交給我吧,你自己也要小心在意。」

「那我去了」雲寄桑摸了摸尚在昏迷中的明歡的小臉,便想起身離去。

「等等!」卓安婕忽然叫住了他。「師姐還有事么?」雲寄桑停下來。

卓安婕拿起燈籠點上,再遞到他的手中,然後又為他整了整衣領,歪頭看了看他,這才展顏一笑:「好了,去吧。」

雲寄桑在她為自己整理衣領時身體有些僵硬,心頭彷彿有隻火熱的蛹兒痒痒地蠕動,一呼兒又化成飛蝶,將那片火焰把整個五臟六腑燒了個滾熱。強抑住心頭的火焰,他向她飛快地點了點頭,匆忙向陳啟的住處趕去。

大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下來,昏暗的天色中,被大雪覆蓋著的魏府顯得凄清而荒涼,唯有幾隻歸巢的麻雀嘰喳叫著,給這空蕩蕩的宅院增添了几絲生氣。

那鬱郁的松林間,雲寄桑隱約看到那醜陋的啞仆正蹣跚地打掃著道路上的積雪,他身後不遠處,徐嫂正提著燈籠,為他照明,口中還喃喃地說著什麼。雲寄桑輕嘆了一聲,加快了腳步。

離得還遠,就看到陳啟的房中燈光明亮,窗上還有人影憧憧,心中不由一松。待得推門進去,卻不禁愕然,原來屋內的人卻不是陳啟,而是捕頭王延思。

見他進來,王延思也是一愣,隨即笑道:「原來是雲少俠,看來我們倆都想到了一處,只可惜我們來遲了一步,你那個諸葛學弟自己不知去了何處,卻在這裡給我們這兩個司馬懿擺了一出空城計。」

雲寄桑心中不由一緊,若是陳啟真的在後花園看到了什麼,只怕兇手未必肯放過他。想到這裡,心中更加焦急,只是魏府這麼大,一時卻不知到何處尋找,若是離開後陳啟剛好回來,反倒不妙。

王延思突然道:「我看不如這樣,雲少俠且在這裡稍待,我到處找找。若是找到了,便領他來這裡如何?」

雲寄桑想了想道:「只能這樣了,如此便多勞王捕頭了。」

王延思也不多說,抱拳離開。

雲寄桑一個人焦慮地在屋內兜著圈子,期盼這位昔日同窗不要出什麼事才好。坐立不安地等了半天,卻仍不見王延思返回,疲憊憂慮之下,雲寄桑終於忍不住起身推門,來到院子里。

夜色分外的濃重,冷月鬼祟地隱伏著,只露出一抹青白的餘暉。院子里栽著許多百年老樹,那些粗大的枝丫此刻在黑暗中赤裸裸地搖動著,在風中發出陣陣的怪嘯,彷彿一群又高又瘦的魈魅,正歡囂著趕去參加一場死亡的饗宴。

風中,有若有若無的鈴聲傳來。

忽而,似乎感覺有人在他耳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蒼冷的寒氣沿著脊柱蔓延著,僵冷著他的身心。

是幻覺吧?雲寄桑打了個寒戰,突然呆住了。

眼角的余光中,一雙慘白的女子手臂從後面輕柔地圍了上來,緩緩勾住他的脖頸。

雲寄桑的心跳似乎停止了,一滴冷汗沿著眼角緩緩滑落。

女子纖細蒼白的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纏綿沙啞的聲音夢囈似的向他耳語著:「逃不掉的……你逃不掉的……你是我的……逃不掉……我的……我的……逃不掉……」

他認得這個聲音。

伊騰博昭,那個和他鬥智鬥力多年,最終被他設計殺掉的扶桑大忍,一個鬼魅般美麗多智的女子。

是的,一個死人的聲音在呼喚著他,一個女鬼在等待他投入她的懷抱。幻覺!全都是幻覺!幻覺!幻覺!!!雲寄桑閉上雙眼,左拳緊緊攥著,拚命定下自己的心神。

不知過了多久,刺骨的寒風吹散了那飄渺的聲音,女子的手臂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他長吁了一口氣,大汗淋漓地睜開了雙眼。

朦朧的夜色中,影影綽綽地可以看到一個人向這邊走著,隔著很遠那人便高聲問:「是雲少俠么?」聽聲音竟是那商人梁樨登,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身影,只看到一盞燈籠在他手中發出昏黃的光芒。

「正是在下,梁兄怎麼到了這裡?」雲寄桑疑惑地問。

「方才王捕頭找人被我看到了,知道他在找陳老弟,便過來瞧瞧,看他回沒回來。」黑暗中,梁樨登熱心地道。

「梁兄客氣了。不知王捕頭現在到了哪裡?」雲寄桑問。

梁樨登手中的燈籠被風吹得一陣劇烈的搖擺,照得他身上那件褐色綢衫上的奇異花紋若隱若現:「這就不清楚了,看他最後去的方向,倒似乎是後花園附近。」

「多謝梁兄了,要不,你也請進來吧,我們一起等陳兄。」雲寄桑邀請道。

「不了,有雲少俠在,梁某便放心了,一切都會順利的。」梁樨登意味深長地說完,也不停留,就這樣提著燈籠走開了。

遠遠地,雲寄桑發現又有一盞紅色的燈籠慢慢行來,和梁樨登走的恰恰是一條路。兩個燈籠在半路交匯,停留了片刻,又各自分開,朝不同的方向去了。

那人是誰?和梁樨登說了些什麼?

雲寄桑疑惑著,那盞燈籠卻並不停留,在半路拐了一個彎,徑自向東面去了。便在這時,初更的梆子響了。

清脆的梆子聲在黑夜中回蕩著,空茫而冷徹。

月光下,王振武身背大刀,左手提著燈籠,右手拎著一個小巧的酒壺,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厚厚的積雪中走著。

林中的數只夜鳥被他的腳步聲驚醒,大聲叫著飛散了。王振武停下身來,回頭望了它們一眼,搖了搖頭,繼續向前走去。

不遠的地方,正是明歡今天去過的那個荒蕪的院子。

燈籠那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一丈方圓的路面,王振武小心翼翼地前進著,右手輕輕按在大刀的刀柄上。

終於,那座石屋呈現在他的面前。

王振武望著石屋,神色時而悲傷,時而悔恨:「是這裡了……和當年小梅說過的一樣……」

他輕輕撥弄了那個大銅鎖一下,看了看四周無人,從懷裡掏出一根鐵絲,輕輕向銅鎖探去。

就在這時,一道銳風呼嘯著向他後腦擊來!

王振武將頭一偏,一團雪花啪地在石門上炸開,沉重的石門竟然被這一擊撞得微微晃動了一下,可見這個雪團力量之大。

「什麼人?」王振武沉聲喝道,大刀「鏘」地一聲出鞘。

沒有回答,又是一個雪團自對面的林中呼嘯而來,直奔他的面門!雖然只是雪團,但觀其來勢,若被擊中的話定然會被打暈!

王振武大刀一豎,那個雪團打在大刀側面,將九環大刀打得嗡嗡作響。大刀響聲未歇,「咻咻!」聲中,兩個雪團厲嘯著飛來,一個被王振武擋住,另一個划了一道弧線,竟然將王振武的燈籠一下打滅了。四周登時陷入一片黑暗。

王振武立即伏下身,警惕地望向前方的黑暗樹林。

對面靜悄悄地,一時間再沒有雪團向他襲來。

王振武咬了咬牙,緩緩向後退出了院子,身子一縱,消失在黑暗中。

對面的林中,一雙黑色的靴子從松樹後轉出,靜立片刻後,又退入林中。

小小的木屋中,水汽繚繞。

一隻巨大的花梨木桶擺在木屋中間,邊上擺著一隻取暖用的鴨嘴銅炭爐,散發著熾熱的高溫。

陳啟赤身裸體,縮在碩大的木桶內,瑟瑟發抖。

恍惚中,他又回到了白天里那個時刻——

大雪中,他茫然地走著,走著。

不知何時,他來到一片荒墳前。

每座墳墓都披著白雪,一眼望去,彷彿一片散發著死氣的白色丘陵。

他在這些墳墓間穿行著,恍惚中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化身為一個鬼魂,在多年的遊盪後,終於回到自己的家園。

突然,他停下腳步,佝僂著躲在了一座墳墓後,緊張地向遠處望。

在那裡,一座孤墳已經被挖開,黑黃色的泥土在潔白的雪中顯得格外刺目。

一個模糊的身影正站在墳邊,冷冷地注視著墳坑中的棺槨。

那個人,在做什麼?

那座墳,被挖開了嗎?

曾經的秘密,被揭穿了嗎?

自己看到了嗎?還是一個夢?

是的,是夢。

一個不會醒來的噩夢。

為什麼在夢裡自己還是那樣的懦弱?

他憎恨這懦弱,而懦弱也嘲笑著他。

那人突然向他這邊望來,他急忙隱藏到樹後,大聲喘息著。

片刻的寂靜後,墳坑中傳來一聲輕笑,怪異的笑聲,像風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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