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景和第一幕、第二幕一樣,不過時間已從秋天進入冬天了,是中國陰曆冬至的凌晨五點鐘,陰曆的十二月下旬。
囚房裡睡了四個人,大門對角線那邊睡三個,還是從「書桌」邊上數起,是龍頭、餘三共、胡牧師;從門口到矮牆間,睡著老黃,與對面三個人腳對著腳。
突然間,牢門輕輕的喀了一聲,鎖快速拉開了,門快速打開了,士官長帶著班長六人直衝進來,睡眠中的四個囚犯同時驚醒、坐起。老黃不但驚醒,並且凄厲的大叫起來,他顯然察覺發生的是什麼事了,是要執行槍斃了。士官長他們一擁而上,用熟練的手法抓住他,用布條纏住他的嘴巴,把他架出房門。老黃的聲音,在布條纏嘴的時候,立刻就由哀號轉變成另一種嘶裂,只有垂死的人才能發出那種聲音。全部快速動作完成與離去後,遠遠的,又一兩聲老黃的慘叫,在冬夜中,聲音凄厲可聞。他顯然是被拖到刑場去了。
士官長帶隊衝進來的時候,餘三共、胡牧師都急忙站起來,背貼住牆壁,龍頭卻坐在一邊,若無其事的披上夾克。牢門再咔嗒關上的時候,他站起來,走過去翻看老黃的東西,拿出一些文件,塞到自己「書桌」底下。
胡牧師:(坐在地板上,拭淚)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這是什麼意思嘛!老是把一個虔誠信上帝的牧師,和死刑犯關在一起,三個月內連看兩次槍斃人犯的場面,上一次是秋分那天,九月下旬,今天是冬至了,十二月下旬了(跪在地上,做祈禱狀)。主啊!我受不了了,請可憐我,讓我脫離苦海。咦,龍頭,你真沉得住氣,我看你坐在那裡神閑氣定,一切無動於衷似的,平常你談笑風生,也不是沒有喜怒哀樂,可是在這種緊要關頭,你好像特別冷靜。
龍頭:你說得對,一遇到緊要關頭,我就停止了喜怒哀樂千變萬化,第一個反應就是沒有反應。用《莊子》裡頭一個故事來說吧。有個人叫紀渻子,給齊王養鬥雞。養了十天,齊王問養好了沒有?紀渻子說還沒有,雞虛憍而恃氣,不能用。又過了十天,再問,回答說,還是不行,雞一聽到聲音,看到影子,就衝動。又過了十天,再問,回答說,還是不行,雞看東西還是太快,盛氣太足。又過了十天,再問,回答說,現在差不多了,已經沒有反應了,看上去像木頭雕的雞一樣,它做鬥雞的條件已經具備。別的雞一看到它,就不敢打,嚇跑了。這個故事,寫修養的境界,很有意思。修養到爐火純青的人,就是先做到呆若木雞,第一個反應就是要沒反應。沒反應表示了什麼?表示了這個人功夫深,功夫一深,就不輕易的暴其氣,喜怒哀樂,都是一種暴露。作為一隻鬥雞,不能先暴露;作為一個鬥士,也不能先暴露。這叫「真人不露相」,真人就要深藏不露。
胡牧師:我領教你的不露相了,你好無情。
龍頭:(對餘三共)三共還好吧?看來你比上一次有進步,你更泰然自若了。
餘三共:(苦笑) 我可能跟士官長他們一樣,看死囚看得麻木了(手抱著膝坐著)。
龍頭:他們麻木不仁,你卻麻木而仁,共產黨是有仁心的人,但也狠心,這叫「菩薩低眉,金剛怒目」,也叫「霹靂手段,菩薩心腸」。
餘三共:龍頭不信宗教卻滿口神佛,這也是仁心外一章吧?
龍頭:希望如此。
胡牧師:感謝主!幸虧老黃最後受了我的影響,信了基督教。龍頭、三共,告訴你們,他會上天堂的。
龍頭:得了吧!老黃枕頭底下藏著佛經呢!他所有的寶全壓,是上天堂的投機分子。只恐怕上不了所有的天堂,反倒下了所有的地獄。
胡牧師:真的嗎?佛經藏在那裡?
龍頭:(一指)你去看,藏在老黃枕頭底下。
胡牧師:(兩手張開對著)我不敢動死人東西。
龍頭:和上次我告訴你的一樣,老黃現在還沒死呢。
胡牧師:唉!老黃聽我為他傳基督教這麼久,還偷偷藏著佛經,他可真的有點對不起我。
龍頭:不然,不然,如果我是他那種文化水平,說不定我也會把佛經帶在身上。
胡牧師:怎麼?你不信邪,你最後還把這些佛經聖經帶在身上幹嘛?
龍頭:不信歸不信,但你別忘了,它們可能代表一些機會,它們十本可能全是狗屁,但也可能有一本不是。你全丟了,就丟了十分之一的機會。機會是不能丟的,機會是好運氣的尾巴,你抓住機會,就抓住了好運氣。
胡牧師:你見尾巴就抓,你怎麼知道你抓的不是老虎尾巴?
龍頭:是老虎尾巴也可以抓,抓到了,至少你有一次與虎謀皮的機會。
胡牧師:也有一次為虎作倀的機會。
龍頭:不會,機會是一隻瞎了眼的母老虎,她看不見你,只有你注意看她,抓住她,她才是你的。
胡牧師:聽來可見龍頭為人,絕不聽天由命,而是有所作為。
龍頭:請記得一件真理:一件事情,做了和不做一定不一樣,不管它多麼壞,不管它多麼小。劉備臨死前告訴他兒子阿斗:「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小惡小善做和不做都不一樣,何況大惡大善,在這方面,在小善大善方面,我是man of a,是有為主義者,不是無為主義者。
胡牧師:剛才看到龍頭拿老黃的東西收起來,上次也看到龍頭拿處長大人的東西收起來,是文件吧?龍頭要有為一下吧?
龍頭:是參考文件,我喜歡搜集資料,我的口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現在別人下了黃泉,他又姓黃,我就動手動腳了。
餘三共:這十一房殺氣可真重,已經拖出去兩個了,前有處長大人,後有老黃,都是假共產黨,說老黃是什麼匪諜,難道軍法官不知道老黃根本不是匪諜?
龍頭:怎麼不知道?當然知道!只是要表現捉拿匪諜的成績,不槍斃一些人,就會被上面打官腔。在這種邀功繳卷的要求下,每年就只好弄出些假匪諜來充數。上面要「繳匪諜」,誰管那麼多!於是,需諜孔殷下,老黃就備位犧牲,伏屍法場了。老黃是中國農民,他在亂世里,莫名其妙的捲入政治漩渦,陰錯陽差的客死異鄉刑場。他無識無知,但其遇也哀,一如魯迅筆下的阿Q。阿Q不是最後也被槍斃了嗎?老黃的悲劇是他純屬小人物,人微望輕,以致被當成「匪諜」給「繳」掉了。
餘三共:這種「繳」出多少人的干法,好像是配額制似的,匪諜也有配額吧?
龍頭:你說得好,就是配額。其實也是一種計算的方法,硬性規定的計算方法。「繳匪諜」是一種配額,但它也是一種奇怪的文化。蒙古人西征,多殺有獎,計算多殺的方法,是繳出死人的右耳朵來數。兵士們為了人我兩便,也不殺人了,乾脆見人就割耳朵,不明底細的白種人弄不清怎麼回事,心想黃種人真有神經病,怎麼見人割了耳朵就跑?他們不知道:有人要去「繳耳朵」。明朝人抓走私,多抓有獎,計算多抓的方法,是叫鹽兵每月繳出私鹽若干。鹽兵抓不到,就打里長;里長生氣,就打百姓;百姓含冤,就去為盜。老百姓心想你們做官的真王八蛋,怎麼硬官逼民反?他們不知道:有人要去「繳私鹽」。現代人更會繳了。有一次,我碰到管區警察在東張西望,我說你忙什麼?他說上面要表現肅盜成績,限定每個警察每月繳兩名小偷,害得大家叫苦連天,他也只好硬去找。我說這樣攤派小偷豈不抓出假的來充數?他說上面要「繳小偷」,誰管那麼多!交通警察也是,因為上面要看取締違規成績,限定每個警察每月開罰單若干,所以只好要計程車的龍頭統一攤派罰單,輪流認罰。我說這樣攤派豈不沒犯規也要罰?他說上面要「繳罰單」,誰管那麼多!在這種一片繳風的政治下,我們看到的人間怪現象,已在蔓延:小學生為了「繳蒼蠅」,數目不足,只好偷養蒼蠅;老百姓為了「繳老鼠」,數目不足,只好洽購老鼠……做人可真不是好玩的,因為你要繳別人,也要被別人繳。這就是人生,你想不繳而不可得,——上帝不準繳白卷!
餘三共:看這樣還是坐牢好,坐牢一了百了,被繳進來,不再繳出去了吧?
龍頭:要看你坐的是什麼牢。政治犯判決確定後,大都送到火燒島,在那裡受洗腦待遇,因為那邊監獄老鼠、蟑螂、蒼蠅太多,有段時間每個政治犯要繳老鼠一隻、蟑螂二十隻、蒼蠅五十隻,一時捕鼠籠子、蒼蠅拍子人手一個。抓到老鼠後,夜裡由禁子牢頭們集中在海邊,以汽油澆在老鼠背上,點上火,打開籠子,這些著火的老鼠拚命向海邊衝下去,嗞嗞入水,應聲而逝,正所謂「火里來,水裡去」也,構成太平洋的奇景。
餘三共:為什麼殺個老鼠要殺得這麼麻煩?
龍頭:過癮啊!
餘三共:過什麼癮?
龍頭:過虐待狂的癮。
餘三共:這也是禁子牢頭的職業病?
龍頭:應該也是,干這行的,有好心腸的軟心腸的也干不下去。司馬遷《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