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夏至

一間平面正方形的囚房,也是立體正方形,因為它很高,高到你不管多高,也伸手碰不到它的房頂,碰不到房頂的慘淡日光燈,也碰不到燈旁那台擴音器兼竊聽器。至多碰到外窗的窗檯,但被一排鐵欄和欄外一排透孔磚雙重擋住,碰也白碰,何況又多了一層木框的玻璃窗。不過上有殘破的紗窗以防蚊子,算是唯一的殘破的人道與關懷。可是從這點人道與關懷望出去的窗外,是一片灰牆與肅殺,縱在晴天的時候,也令人有陰霾之感。

朝外開的囚房大門是厚重的,特色是大把手在外面,大鎖也在外面,門裡是光禿禿的,擺出的形勢是這道門的開關權在外面,在門裡的人只有聽人關門上鎖的份兒。久而久之,被關的會被關出一種習慣,就是外面不上鎖他反倒渾身不安,不能睡覺。狄更斯《雙城記》中那出獄後的老囚犯就是證明,別以為那是小說情節!

別以為這囚房的對外孔道是門,事實上,用門的時間還不如門旁邊的一個洞、一個小洞、靠牆與地交接點上的一個小洞,長方形,約有30×15公分大,每天三頓飯,就從小洞推進來;喝的水,裝在五公升的塑膠桶里,也從小洞拖進來;購買日用品、借針線、借指甲刀、寄信、倒垃圾……統統經過小洞;甚至外面寄棉被來,檢查後,也捲成一長卷,從小洞一段段塞進。囚房雖有門,卻是極難一開的。——門雖設而常關。

門打開朝里望,斑駁的牆壁、破爛的地板是基本配備,迎面先來的是一道低腰的矮牆,牆一邊砌在左面高牆上,另一邊用活頁搭上一片活動門板,形成L形直角。直角框內是水泥地,上有沒蓋子的馬桶和洗臉槽,整個加起來,算是上空浴室、上空洗手間、上空便所,面積約佔整間囚房的八分之一。從門口到矮牆間,可席地睡兩個人,面積是四分之一。視野轉到右邊來,與大門成對角線的是地板上三捲鋪蓋,可睡三個人,與馬桶成對角線的則是特殊的畫面,一行行平放的書,墊起一塊舊門板,上面又壓滿了書,原來是一個落地的「書桌」,盤踞的空間約佔全房的八分之一,也就是可睡一個人的面積,那顯然是「特殊人物」的勢力範圍。

這就是台北景美軍法看守所中的第十一號囚房,時間在二十世紀的七○年代,正是中國禍國殃民的獨夫蔣介石退守台灣的歲月。中國陰曆夏至的上午,陽曆的六月下旬。

幕拉開了。囚房內,龍頭坐在「書桌」旁,背後墊著捲起的棉被,低頭看書。右邊角落癱著史處長,兩眼望著房頂發獃,腳上戴著腳鐐,表示判了死刑。兩人中間坐著餘三共,自己跟自己下著圍棋。對面門旁邊靠牆坐著華老師,也在看書。

史處長:(左右張望,眼露凶光)誰偷吃了我的砂糖,是誰?

餘三共:(抬起頭來)你叫什麼?

史處長:有人偷吃了我的砂糖。

餘三共:你怎麼證明?你不要血口噴人。

史處長:怎麼血口噴人?我有證據,給你們看。我在砂糖上鋪一層紙,抓了一隻蒼蠅放進去,蓋好瓶子,誰打開這瓶子,蒼蠅就飛了,我剛才一打開,看不到蒼蠅了,這就證明有人偷了我的砂糖。

餘三共:乖乖,什麼時候了,什麼地方了,你這個調查局的處長大人,被判了死刑,戴上腳鐐了,還在犯老毛病,養線民,現在養不到線民,你居然養了一隻線蒼蠅,你可真好意思!

史處長:有什麼不好意思?偷我東西吃的才不好意思,我有什麼不好意思?

餘三共:我說不好意思,是說你們這種特務出身的職業病、老毛病,居然為一點砂糖就要發作,這該多不漂亮。大家都落難,就算有人吃你一點糖,又算得了什麼?何苦養只蒼蠅來證明什麼。

龍頭:(笑)不過,我的看法與你餘三共先生不同:從另一個角度看,處長大人這種作風也未嘗不是一種進步的表示!至少他用生物學的方法來作為抓賊的證據,而不再用把我們每個人都修理一頓的方法——人類學的方法,來要我們招供,所以,我支持處長大人的科學態度。

餘三共:龍頭啊,你錯了!處長大人第一步是用生物學的方法來證明這屋裡有賊,但要查出是誰,就得用人類學的方法查,處長大人的科學只有第一章,第二章以後全是血肉模糊。

史處長:你這位大學生啊,不要這樣挖苦人好不好?你們把我當成什麼了?說了也許你們不信,我史某人辦案,從來不用刑,從來不刑求逼供。

餘三共:(冷冷的)那你用什麼?

史處長:(睜著大眼)用勸呀!我要對犯人曉以大義,要舉出證據,給他希望,勸他跟我合作,使他心悅誠服、心甘情願地跟我合作。

餘三共:那你自己呢?你自己是調查局國民黨大處長,卻被勸成共產黨,又是怎麼勸成的,難道是靠別人對你曉以大義嗎?你在情治系統裡面,是資深老特務了,調查局整你,照理講,應該客氣一點才對,該不會對你罵粗話動拳腳罷!

史處長:哪裡的話!還不是照樣:拍桌吼叫、指面怒罵、威脅侮辱、惡言恐嚇!

龍頭:你沒有挨揍?

史處長:沒有。

龍頭:那就是優待了嘛!好多人都被揍得很慘呢!

史處長:什麼優待?那些問案的,一開口就說:「史子文啊!我們知道你是老共,你今天落網了,趕快承認了帳,免得受苦。」我一否認,他們就拍案怒罵,連十八代祖宗都被他們侮辱了。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小鬼,他當我的孫子還差不多哩!居然對我說:「史老先生,我老實告訴你:我們局長做事是很果決的,他交給我們辦的案子,都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你看,被我們請進來的人,那一個可以不認罪就放出去呢?局長給我們絕對的權力,犯人不認,准許我們採取各種辦法,直到他認罪為止。要是硬挺到底,耐打耐揍,堅不承認,那就不要怪我們狠!我告訴你,那時你只好被抬著走出這個大門。你在我們局裡做過事,並且做到一級主管處長地位,是行家,你知道,釋放一個犯人無罪出去,對黨國的損失有多大?你現在不認,遲早也要認的。皮肉之苦,實在不好受,我們也不是沒有辣椒水和老虎凳。我是好意勸你,為的是要救你,不是要害你,你好好想一想!」你想想看,以我的年紀,真的再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或者是痛打一頓,豈不是真的要被抬著走出調查監獄的大門了嗎?沒辦法呀,我不情願死在裡頭,只好明講:我史子文不會「想」,請他們告訴我,該認什麼,我就認什麼,自白書也請他們寫給我抄。——這麼一來,我當然不至於挨揍了,那裡是什麼優待?

龍頭:處長大人,當時你沒提出你和局裡的關係嗎?

史處長:怎麼不提?當時承辦我案子的,是我蘇北同鄉科長劉昭祥,他的兩條腿不一樣長,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凸出的黑眼球在玳瑁鏡框中旋轉,像一隻蛤蟆,外號就叫「跛腳蛤蟆」。他的是非標準也人如其腿。我問他:「說我是共產黨,你們要拿出證據來。」他說:「我們辦案還靠證據嗎?你想一想,過去你是怎麼辦案的?」我說:「我們是自己人啊!」他冷笑說:「自己人?你已經是我們的敵人了。話又說回來,如果你是自己人,你更應該對組織坦白,組織會饒恕你。不過,如果你還不招,我們就知道不給你吃一點苦頭,你不會承認,我們要幫忙你思考。」我知道所謂幫忙思考,就是大刑伺候,我內行,我招了。

龍頭:原來你們調查局對自己人也跟別的人一視同仁,照樣大刑伺候誣陷是共產黨?

史處長:(苦笑)這叫大公無私吧!

餘三共:對不起,處長大人,你在當處長的時候,這麼多年來,也辦過不少大小案子了吧,你不大刑伺候別人成嗎?可能嗎?

龍頭:三共啊,這種問題,就別問了吧。調查局的曉以大義,大義內容有二:客氣的是疲勞審問,不客氣的是夾棍橫棍,據我所知,華老師受的曉以大義最多,華老師,你的案情他們兩位不完全清楚,你再談談你的案情。

華老師:我們這一案,扯到十三個人,沒有一個是共產黨,卻要我們承認是共產黨。我們不承認,於是全套客氣的不客氣的都來了。

史處長:難道我們這一案,就有半個是共產黨?

華老師:我們不敢同處長大人比,我們當成共產黨被抓的,而你們是把人當成共產黨來抓的,只是你這位大人抓到最後,變成麻將牌的「自摸」而已,抓到自己了。

史處長:唉!除了報應、報應、報應,我還能說什麼?我為國民黨和它的政府,賣命賣了四十年,卻被它們交在一群無知的小嘍啰手裡,對我逞凶恣暴,摧殘我的身心,毀辱我的名譽,這才是我最痛恨的!試問:那些調查員、軍法官、監獄官兵,算什麼東西?講抗日,他們還沒出生;談反共,他們只在課本上讀到;對黨國,他們屁貢獻都沒有的。國民黨卻把我們這些抗日反共有功的人,交給那批小子來凌虐逼迫,誣良為匪!像這樣沒是非、沒人性的勾當,居然也幹得出來,真的,國民黨不亡那有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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