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孱頭一場小戲

孱頭一場小戲

那是傍晚。內地報紙《蠢鵝先驅報》秘書潘捷列·焦米德奇·柯金往工廠主兼商業顧問官勃盧迪興家走去,那天傍晚那兒要舉行業餘演出,散戲以後還有跳舞和晚宴。

秘書心裡快活,幸福,滿足。未來在他心目中是光輝燦爛的。……他想像他怎樣帶著香水氣味,昂起鬈髮的頭,瀟洒地走進燈光明亮的大廳。他臉上要裝出憂鬱和淡漠的神情,一舉步和一聳肩都要帶著個人尊嚴感,講起話來要顯得心不在焉,不愛多開口,目光要極力帶點厭倦而譏誚的表情,一 句話,他一舉一動都要象個報界代表人物!在他身邊走過去的那些小姐和男伴就會互相看一眼,小聲說:「他是從編輯部來的。挺不壞呢!」

他在《蠢鵝先驅報》社僅僅是個秘書罷了。他的工作就是不要把訂戶住址寫錯,接受新訂戶,監視印刷廠的人不要把編輯部里的白糖偷走,如此而已,然而社會上的人又有誰知道他的活動範圍呢?既然他在編輯部,那他就是文學工作者,深知編輯部的內幕。我的天,編輯部的內幕對女人的影響可是大極了!這天傍晚,柯金大約會遇見克拉芙季雅·瓦西里耶芙娜。他要設法走過她面前五次,而又裝出沒看見她的樣子。等她忍不住,先開口招呼他,他就會漫不經心地同她寒暄幾句,微微打個呵欠,看一下懷錶,說:「多麼沒意思!但願這種無聊的事早點結束才好。……現在已經十二點鐘,我還要把明天的報紙發下去付印,把某些文章過一過目呢。……」克拉芙季雅·瓦西里耶芙娜就會帶著崇敬的神情瞅著他,她的目光自下而上,就象瞧著一尊塑像似的。很可能她會問他說:最近報上刊登一篇那麼惡毒的詩,攻擊女演員基希金娜-勃蘭達赫雷茨卡雅,那是誰寫的?他就會抬起眼睛來瞧著天花板,嘴裡神秘地哼哼哈哈,說:「嗯,是埃……」要叫她以為那就是他寫的!隨後是跳舞,吃晚飯,喝酒。……喝酒以後,心情舒暢,他會把克拉芙季雅·瓦西里耶芙娜送回家,頭腦里生出各種幻想,各種幻想。……當然,所有這些都無謂,膚淺,不嚴肅,然而要知道,青春自有青春的權利啊,諸位先生!

這時候,在勃盧迪興家燈火輝煌的門口,秘書看見兩排馬車。有個胖胖的看門人手裡拿著錘形杖,一會兒把大門打開,一會兒又關上。一些身穿藍色禮服和紅色坎肩的聽差接過客人的外衣。 Entrée①富麗堂皇,擺著花卉,鋪著地毯,放著鏡子。秘書漫不經心地把他的皮大衣丟在聽差手上,舉起手來摩挲頭髮,尊嚴地昂起了頭。……「編輯部來的!」他走到兩個聽差跟前說,他們站在Entrée的下面梯級上,專管撕掉入場券的一角。……「不行!不行!不準把他放進來!」這時候樓上響起一個尖厲清脆的說話聲。「不準放進來!」

柯金抬頭往上看。那邊,在上面的梯級上,站著一個胖胖的人,穿著禮服,眼睛直看著他。秘書相信那個尖厲的聲音不是對他而發的,就舉步登上梯級,可是這時候使他大吃一驚的是,他發現那些聽差做出攔住他去路的樣子。

「不準放進來!」胖子又說一遍。

「可是……為什麼不讓我進去呢?」柯金說,楞住了。「我是編輯部來的!」

「就因為你是編輯部來的,才不放你進來!」胖子回答說,同時跟一個太太打招呼。「不行!」

秘書目瞪口呆,彷彿被馬車的車桿打中了腦袋。首先,他窘得不得了。不管怎麼樣,反正ViolettedeParme②濃郁的香味、簇新的手套、燙卷的頭髮,總是跟屈辱的地位格格不入的,偏偏現在人家就是不准他進去,兩個聽差對他張開胳膊,而且是當著女人的面,當著僕役的面!秘書除了羞臊、困惑、驚訝以外,還感到心頭空虛,幻滅,彷彿有人一剪子把他近在眼前的歡樂的幻想剪破了似的。凡是本來等待「酬謝」③卻沒有等到,反而挨了一個脖兒拐的人,就準定會有這樣的感覺。

「我不明白,……我是編輯部來的!」柯金嘟噥說。「讓我進去!」

「不準進去,先生!」聽差說。「請您從樓梯這兒走開,您妨礙別人走路。」

「奇怪!」秘書嘟噥說,極力帶著尊嚴的神情微笑。……「奇怪得很。……嗯。」

小姐們和太太們一個個走過他面前,快活地笑著,把時髦的衣衫弄得沙沙地響。……大門不時砰砰地開關,穿堂風吹到前廳里來,一批新的客人登上樓梯了。……「究竟為什麼不准我進去呢?」秘書困惑地想,仍然沒有從意外的喝斥聲中清醒過來,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胖子說,就因為我是編輯部來的才不準進去。……可是什麼緣故呢?見他的鬼。……求上帝保佑,千萬不要讓熟人看見我在這兒挨凍,問我出了什麼事才好,……丟臉啊!」

柯金又試著登上樓梯,可是又給攔回來了。……他聳肩膀,擤鼻子,想了想,又往聽差跟前走去,……他又給攔回 來了。樓上,樂隊在奏樂。秘書心口底下發顫,屏住呼吸,一 心想趕快走進大廳,高高地昂起頭,戲弄克拉芙季雅·瓦西里耶芙娜的耐性。音樂一下子驚動了他來參加晚會的路上暗自神往的那些幻想,使它們又活躍起來。……「您聽著!」他對胖子嚷道,那個胖子時而在樓頭出現,時而不見了。「為什麼不讓我進去?」

「什麼,先生?編輯部的人一概不準進來!」

「可是……可是這是為什麼?您至少解釋一下嘛!」

「勃盧迪興老爺不準!這不關我的事,先生!他對我吩咐過不準,我就不能放進來!……請您給那位太太讓路!你要注意,安德烈,凡是從編輯部來的,一概擋駕!東家不準!」

柯金聳了聳肩膀。他一面感到這種聳肩多麼愚蠢和不合時宜,一面從樓梯那兒走開。……該怎麼辦呢?當然,柯金在當前這個場合所能採取的最好辦法,就是趕快跑回編輯部,告訴主筆說勃盧迪興這個混蛋定下了這樣的規矩。主筆就會驚訝,發笑,說:「咦,這不是糊塗蟲嗎?他居然想出這麼個辦法來報復我們的評論!他,這頭蠢驢,不明白:要是我們去參加他的晚會,那並不是他給我們面子,而是我們給他面子!哼,他也真是個蠢貨,求主饒恕吧!好吧,你等著就是,我在明天報紙上給你安上顆小釘子!」

主筆會這樣處理這件事的。……嗯,那麼隨後該怎樣呢?

隨後秘書作為正派人,就應該待在家裡,藐視勃盧迪興。他的自尊心和編輯部的尊嚴都要求他這樣做。可是,諸位先生,所有這些在理論上都挺好,然而在實際上,既然新手套已經買下,為了捲髮又給過理髮師錢,既然那邊,樓上,克拉芙季雅·瓦西里耶芙娜、冷葷菜、美酒在等他,這就根本說不上好了。……「我已經有兩個月等著這個傍晚,朝思暮想,準備好了!」

柯金暗想。「足足有兩個月我在城裡走來走去,物色一件新的上衣,……跟克拉芙季雅約定,不料……不,這不行!這兒必是發生了什麼誤會。……真的,誤會!我也不必跑回編輯部,只要同管家談一談就成。……」「您聽著!」柯金對胖子說。「您至少讓我到樓上去一趟。

……我不到大廳里去,光是跟管家或者勃盧迪興先生談一 談!「

「您上來吧,不過您要知道,大廳里是說什麼也不能進去的!」

「我的上帝啊!」柯金走上樓去,心裡暗想。「那兩個太太正上樓,聽見他的話了。……丟臉!坍台啊!我該走掉才是,真的。……」樓上,在大廳門口,有個紅頭髮的管家站在那兒,上衣的翻領上扎了個花結。那兒還有個盛裝的女人在小桌旁邊坐著,她在賣節目單。

「勞駕,您說一說,」秘書帶著哭音對他們說,「為什麼定下這種規矩,凡是編輯部的人一概不準進去?這是為什麼?」

「這都怪你們自己,先生!」紅頭髮回答說。「我們素來給你們送優待券,請你們坐第一排座位,可是你們卻寫些罵人的東西。……」「啊,要知道……您聽我說。……」這時候從房門裡傳來響亮的鼓掌聲和公爵小姐羅日金娜唱《我又來到你的面前……》的悅耳歌聲。秘書心口底下發顫。他可經不住坦塔羅斯④的磨難埃「究竟是什麼罵人的東西呢?」他對那個女人說。「姑且假定,小姐,報紙上確實登過罵人的東西,可是這怎麼能怪我呢?這該怪主筆,怪寫文章的人,這跟我有什麼相干?我不過是個秘書罷了,……跟會計員差不多。我根本不是作家。

……真的,我不是作家!您聽我說,我甚至可以賭咒發誓,我不是作家!「

「我們沒法給您想出什麼辦法來,」那個女人嘆道。「這是勃盧迪興自己下的命令。……不過,……您可以花錢買票!」

「見鬼,早先我怎麼沒有想起來呢?」柯金暗想,立刻記起他口袋裡只有四十戈比,他帶著這點錢原是準備雇馬車送克拉芙季雅·瓦西里耶芙娜回家用的。

「既是這樣,那我跟勃盧迪興談一談,」他說。

「那您等到幕間休息時間吧。……」

柯金開始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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