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鋼琴樂師

鋼琴樂師

夜間一點多鐘。我在我的公寓房間里坐著,寫一篇別人約我寫的詩體小品文。忽然房門打開,我的同屋住客,某音樂學院往日的學生彼得·魯勃列夫,完全出人意外地走進房來。他頭戴高禮帽,身上穿一件紐扣解開的皮大衣,起初使我覺得他很象烈彼契洛夫①;可是後來,臨到我打量他那蒼白的臉和異常尖利、彷彿發炎的眼睛,那種同烈彼契洛夫相似之處就消失了。

「為什麼你這麼早就回來了?」我問。「現在才兩點鐘!莫非婚禮已經結束了?」

我的同屋住客沒有答話。他沉默地走到隔板後面,很快地脫掉衣服,喘吁吁地在床上躺下。

「睡呀,畜生!」過了十分鐘我聽見他的低語聲。「既是躺下了,那就睡呀!要是你不想睡覺,那你就……見鬼去吧!」

「睡不著嗎,彼嘉②?」我問。

「是啊,鬼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知怎的總也睡不著。

……我老想笑。……這種要笑的心思鬧得人睡不著覺!哈哈!「

「可是你有什麼事想笑呢?」

「出了件可笑的事。也是合該倒霉,出了這麼件該死的事!」

魯勃列夫從隔板後面走出來,笑呵呵地在我身旁坐下。

「真可笑,而且又……叫人羞愧,……」他說,揪亂自己的頭髮。「老兄,我有生以來還沒經歷過這樣的怪事呢。……哈哈。……鬧了個笑話:頭等的笑話!上流社會的笑話!」

魯勃列夫用拳頭捶著膝蓋,跳起來,開始光著腳在冰涼的地板上走來走去。

「我挨了個脖兒拐,讓人家轟出來了!」他說。「所以我才早回來。」

「得了吧,你胡說些什麼呀?」

「這是真的。……我挨了個脖兒拐,讓人家轟出來了,確實如此!」

我瞧著魯勃列夫。……他臉容消瘦而憔悴,不過他整個外貌仍然端端正正,顯出上流社會的溫文爾雅和彬彬有禮,因此那句粗話「我挨了個脖兒拐」,同他有教養的儀錶完全不相稱。

「頭等的笑話。……剛才我走回家來,一路上哈哈大笑。

哎,你別再寫你的無聊文章!我把這件事講出來,把心裡的話都抖出來,也許就不會再這麼……想笑了!……你別寫了!

這件事挺有趣。……好,你聽著。……在阿爾巴特街上,住著一個姓普利斯維斯托夫的退役中校,娶了馮·克拉赫伯爵的私生女。……於是他也就成了貴族。……現在他把女兒嫁給商人葉斯基莫索夫的兒子。……這個葉斯基莫索夫是個parvenu③,是個 mauvaisgenre④,是個戴帽子的豬和 mauvaiston⑤。可是爸爸和女兒要 manger⑥,要boire⑦,所以也就沒有工夫來考慮 mauvaisgenre了。今天我八點多鐘動身到普利斯維斯托夫家裡去彈鋼琴。街上泥濘不堪,天上下著雨,大霧迷濛。……我的心緒照例很惡劣。……「」你講得短點,「我對魯勃列夫說。」取消那些心理描寫吧。

……「

「行。……我來到普利斯維斯托夫家裡。……行完婚禮以後,新婚夫婦和客人們吃水果。我等著人們跳舞,就走到我的崗位上,在鋼琴旁邊坐下來。

「『啊啊,……您來了!』主人見到我,說道。『那麼,夥計,您務必要當心:好好彈琴,主要的是不要喝醉。……』」我,老兄,聽慣了這種招呼,已經不慪氣了。……哈哈。

……俗語說的好:你既然叫蘑菇,就得讓人采。……不是這樣嗎?我算個什麼人呢?彈鋼琴的,奴僕,……一個會彈鋼琴的聽差罷了!……在商人們家裡,人家往往用『你』稱呼我,賞給我茶錢,我也一點都不生氣!喏,我反正閑著沒有事做,就在跳舞還沒開始前,略微彈幾下琴,你知道,也好讓手指頭靈活點。我彈著琴,過了一忽兒,老兄,卻聽見身後有人合著琴聲哼一支歌。我回過頭一看,原來是位小姐!她,那個小壞包,在我身後站著,深情地瞧著琴鍵。我就說:「 mademoiselle⑧,我一點也不知道有人聽我彈琴!『她嘆口氣說:」好曲子啊!』我說:「對,這個曲子挺好。……那麼莫非您喜歡音樂?『我們就攀談起來。……小姐談鋒很劍我並沒有引她說話,可她自己卻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她說:」多麼可惜:如今的青年人對嚴肅的音樂不感興趣。』我這個傻瓜,蠢材,瞧見人家看重我就心裡高興,……我還有這種卑劣的虛榮心!……你知道,我就裝模作樣,對她解釋說,青年人之所以淡漠,是因為我們的社會缺乏對美的需求。……我談起哲理來了!「

「到底鬧了什麼笑話呢?」我問魯勃列夫。「你愛上她了還是怎麼的?」

「注釋」

①俄國劇作家格利鮑耶陀夫的劇本《智慧的痛苦》中的一個人物。——俄文本編者注

②彼得的愛稱。

③法語:暴發戶。

④法語:低級趣味的人。

⑤法語:無教養的人。

⑥法語:吃。

⑦法語:喝。

⑧法語:小姐。

「看你想到哪兒去了!戀愛至多是一種個人性質的笑話,可是這兒,老兄,發生了一個有普遍意義的、上流社會的笑話,……對了!我正跟那位小姐談話,不料注意到一種不妙的情形:有些人坐在我背後,交頭接耳地說話。……我聽見有人說出『彈鋼琴的』幾個字,聽見嘻嘻的笑聲。……可見他們在議論我。……到底出了什麼問題?莫非我的領結鬆了?

我摸摸領結——沒出什麼毛病埃……當然,我就不再理會,繼續談話。……那位小姐激昂起來,不住地爭論,滿臉通紅。

……她講得滔滔不絕!她對作曲家大加批評,聽得你毛骨悚然!照她看來,《惡魔》里的管弦樂曲挺好,然而缺乏旋律,里姆斯基-科薩科夫①是個鼓手,瓦爾拉莫夫②創造不出任何完整的東西,等等。如今的男孩和女孩剛剛學彈琴,每學一課付給別人二十五戈比,卻已經覺得不妨寫音樂評論了。

……這位小姐也是如此。……我聽著,沒有同她爭論。……我喜歡年輕幼稚的人發表議論,開動腦筋。……可是我身後仍然有人嘁嘁喳喳,嘁嘁喳喳。……是埃忽然間,一個象雌孔雀似的胖女人大搖大擺,走到那位小姐跟前,大約是她的媽媽或者舅母什麼的,神態莊重,臉色通紅,身體很粗,要五個人才抱得過來。……她沒有看我,湊著小姐的耳朵小聲說了句話。……喂,你聽著。……那位小姐頓時漲紅了臉,捧住面頰,象是讓蛇咬了一口似的,一下子從鋼琴旁邊跑掉了。

……出了什麼問題呢?聰明的俄狄浦斯③啊,你來解答吧!哦,我想,一定是我的禮服背部裂開了縫,要不然就是那位姑娘的打扮有什麼問題。否則這種怪事就難於理解。為小心起見,十分鐘後,我到前廳去照鏡子,……我看了看領結、禮服、褲子前面的扣子,……樣樣都挺好,什麼毛病也沒有!也是我走運,老兄,前廳里站著一個小老太婆,手裡拿著個包袱。經她一講,我才全明白了。……要不是她,我至今還蒙在鼓裡,什麼也不知道。她對聽差講道:「我們小姐的老脾氣總是改不了,她看見鋼琴旁邊有個年輕人,就跟他胡扯起來,好象跟真正的上流人講話似的。……她又是驚叫,又是鬨笑,不料那個年輕人不是客人,卻是個彈鋼琴的,……賣藝的罷了。

……她竟然跟這樣的人談起天來!幸虧瑪爾法·斯捷潘諾芙娜悄悄對她說了,要不然她說不定會挽著他的胳膊去散步呢。

……現在她害臊了,可是已經太遲:她講的話收不回來了。『……啊?你覺得如何?「

「不但那個丫頭愚蠢,」我對魯勃列夫說,「那個老太婆也愚蠢。這種事不值得去理睬。……」「我也沒理睬。……只是心裡想發笑罷了。……這種怪事我已經習以為常。……以前我確實感到難過,可是現在滿不在乎了!那個丫頭愚蠢,年輕,……我倒可憐她!我坐下來,開始彈舞曲。……那兒是根本不需要嚴肅的音樂的。……我一個勁兒地彈圓舞曲、卡德里爾長舞曲、熱鬧的進行曲。……如果你那熱愛音樂的靈魂覺得噁心,那就去喝上一杯酒,不由自主地彈奏《薄伽丘》④,心裡樂一下。」

「可是到底鬧出什麼笑話了?」

「我按我的琴鍵,……不再去想那個丫頭。……我笑笑就算了,可是我感到總有個什麼東西在挖我的心!彷彿我心裡有隻耗子在啃不花錢的麵包干。……我心裡憂鬱,難受,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我勸自己,罵自己,笑,……合著琴音哼歌,可是我的心熱辣辣的刺痛,不知怎的痛得特別厲害。……我的胸膛里不住地翻騰,不知有個什麼東西在挖,在啃,忽然堵在嗓子眼裡,……彷彿那兒哽著一團軟東西似的。……我咬緊牙關要熬過去,果然好受了點,可是後來又從頭開始。……真是麻煩!彷彿故意搗亂似的,我的頭腦里生出種種再糟不過的念頭。……我不由得想起我成了個多麼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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