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低音提琴和長笛一 場小戲

低音提琴和長笛一 場小戲

在一次排演中,長笛樂師伊凡·瑪特威伊奇在樂譜架中間走來走去,唉聲嘆氣,抱怨說:「簡直是倒運!我怎麼也找不到適當的住處!我不能在旅館裡住,因為那太貴,可是家庭住宅和私人住宅又不收樂師。」

「您搬到我那兒去吧!」低音提琴手出人意外地對他提議說。「我為我那個房間付十二盧布房租,如果我們合住,那麼每人出六盧布就成。」

伊凡·瑪特威伊奇高興地接受了這個建議。他從沒跟外人同住過,在這方面他沒有經驗,不過他a priori①推想,合住倒也有很多好處和便利:第一,可以有個人談話,交換一 下印象;第二,一切用度都平攤,例如茶葉、白糖、僕人的費用。他平時同低音提琴手彼得·彼得羅維奇相處得極為友好,知道後者為人謙虛,不酗酒,正直,他自己呢,也不驕橫,不酗酒,正直,因而他倆正是天生的一對。兩個朋友就互相擊掌,算是說妥,當天長笛樂師的床同低音提琴手的床就並排放在一起了。

可是沒過三天,伊凡·瑪特威伊奇卻不得不相信,對合住來說,單有友好的關係以及象不酗酒、正直、不驕橫的性格之類的「共同點」,還是不夠的。

伊凡·瑪特威伊奇和彼得·彼得羅維奇就外貌而論,猶如他們用以演奏的樂器一樣,大不相同。彼得·彼得羅維奇是個金髮男子,高身量,長腿,大頭,頭髮剪得短,穿一件不合身的短燕尾服。他說話用深沉的男低音,一走路就發出咚咚的腳步聲,打噴嚏和咳嗽都很響,震得窗上的玻璃發顫。

伊凡·瑪特威伊奇則是個矮小而消瘦的人。他走路總踮起腳尖,用尖細的男高音說話,一舉一動極力顯出他是個有禮貌和受過教育的人。兩個朋友就是在習慣方面也有很大的差異。

例如低音提琴手啃著糖塊喝茶,長笛樂師卻把糖放在茶里,於是在共同使用茶葉和糖的情況下就不能不惹出麻煩。長笛樂師喜歡開著燈睡覺,低音提琴手卻要關著燈睡覺。長笛樂師每天早晨刷牙,用甘油香皂洗臉,低音提琴手卻既不刷牙,也不用香皂洗臉,甚至聽見牙刷的沙沙聲或者看見抹著肥皂的臉都會皺起眉頭。

「您丟開這套玩意兒吧!」他說。「看著都噁心!忙忙亂亂象娘們兒似的!」

溫柔而受過教育的長笛樂師一開頭就感到不快。惹得他特別不高興的是低音提琴手每天晚上臨睡前總要在肚子上抹一種藥膏,弄得房間里直到第二天早晨還充滿發臭的烤鵝般的氣味。而且他抹過藥膏之後,總要喘吁吁的,足足做上半小時體操,也就是有條不紊地時而把胳膊往上舉,時而把腿往上踢。

「您這是幹什麼?」長笛樂師受不了喘氣聲,問道。

「搽過藥膏後非這樣不可。要叫那藥膏走遍全身才成。

……老兄,這是一種非常好的東西!再也不會得傷風感冒了。

您搽一點吧!「

「不,謝謝。」

「您搽一點吧!我說了假話就叫上帝懲罰我,您搽吧!您會看出這東西有多好!您把書丟開!」

「不,我養成了習慣,臨睡前總要讀一讀書。」

「那麼您在讀什麼書?」

「屠格涅夫的作品。」

「我知道,……我讀過。……他寫得好!很好!不過,您要知道,我不喜歡他這個……該怎麼說呢,……我不喜歡他用很多的外來語。……其次,他一寫到自然景物,就洋洋洒洒,沒完沒了,鬧得你只好把書丟下!太陽啦,……月亮啦,……鳥雀歌唱啦,……鬼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寫得拖拖拉拉,越拖越長。……」「他有些地方寫得很精采!……」「當然了,他到底是屠格涅夫嘛!我和您就寫不了。我記得我讀過《貴族之家》②。……有趣極了!比方說,我記得有個地方拉夫列茨基跟那個……她叫什麼名字來著,……跟麗莎談情說愛。……那是在花園裡。……您記得嗎?哈哈!他在她身旁走來走去,說這說那,……千方百計要打動她的心,她這個壞包卻扭扭捏捏,裝模作樣,半推半就,……就是把她打死也嫌不解氣!」

長笛樂師從床上跳起來,兩眼炯炯有光,提高他的男高音,開始爭論,證明,解釋。……「可是您跟我說這些幹什麼?」低音提琴手反駁說。「莫非我不知道還是怎麼的?好一個受過教育的人!屠格涅夫,屠格涅夫。……屠格涅夫又有什麼了不起的?沒有他這個人倒好些。」

伊凡·瑪特威伊奇感到力不從心,沉默下來,可是並沒心服。他極力不爭吵,咬緊牙關,瞧著他那蓋好被子的同屋人。這時候低音提琴手的大頭,依他看來,象是一塊討厭而粗笨的木頭,他不惜付出很高的代價,只要能容許他在那個腦袋上哪怕只揍一下也行。

「您老是找碴吵架!」低音提琴手說,把他的長身軀安頓在短床上。「您這種性格呀!好,晚安。您滅燈吧!」

「我還要看書。……」

「您要看書,我卻要睡覺。」

「不過,我想,不應該限制彼此的自由。……」「那您就不要限制我的自由。……滅燈!」

長笛樂師滅了燈,很久睡不著覺,因為心裡滿是痛恨和軟弱無力的感覺,任何人遇上無知之輩的固執勁頭,這種軟弱無力的感覺就會油然而生。伊凡·瑪特威伊奇每次同低音提琴手爭吵後總是渾身發抖,象發了熱病一樣。早晨低音提琴手照例醒得早,六點鐘光景就起床,可是長笛樂師卻喜歡睡到十一點。彼得·彼得羅維奇醒來後,沒有事可做,就動手修理低音提琴的盒子。

「您知道我們的鎚子在哪兒嗎?」他叫醒長笛樂師說。「您聽我說!瞌睡蟲!您知道我們的鎚子在哪兒嗎?」

「哎,……我想睡覺!」

「睡就睡吧。……誰來攔您睡覺呢?您把鎚子給我,自管睡覺好了。」

可是每逢星期六,長笛樂師特別吃苦。一到那天,低音提琴手就卷好頭髮,紮上蝶形領結,出門到什麼地方去探望那些家財豪富而準備出嫁的姑娘。他夜深才從姑娘家裡回來,興高采烈,心情激動,而且帶著點酒意。

「喂,老兄,我來給您講一講!」他在睡熟的長笛樂師床邊沉甸甸地坐下,開始敘述他的印象。「您別睡了,反正有的是工夫睡覺!您簡直是個瞌睡蟲!哈哈哈。……我見到一個打算出嫁的姑娘。……您明白,那是個金髮的姑娘,生著那麼一對眼睛,……胖乎乎的。……她長得挺不錯,那個調皮的丫頭。可是她的母親,母親呀!那個老太婆是滑頭!手段高明!只要她有心,就用不著請律師幫忙,也能逼你成親!她答應給六千,可是三千也不給,真的!然而我不會上當,不會的!」

「好朋友,……我要睡覺,……」長笛樂師嘟噥說,把頭藏在被子里。

「您倒是聽我說呀!您簡直是豬,真的!我象朋友似的向您要主意,您卻把臉扭過去。……您聽著!」

可憐的長笛樂師只好一直聽到天亮,低音提琴手開始修理提琴盒才算完事。

「不,我不能跟他住在一起!」長笛樂師在排演的時候發牢騷說。「您相信不?寧可住在天窗上,也比跟他同住好。……他把我折磨得苦透了!」

「那您為什麼不從他那兒搬出來呢?」

「有點不好開口。……他會生氣的。……我該怎樣說明我搬走的理由呢?您教教我:該怎樣說呢?我已經反覆想過了!」

合住還沒滿一個月,長笛樂師就已經開始憔悴,抱怨命苦了。可是臨到低音提琴手忽然無緣無故向長笛樂師提議,同他一起搬到一個新住宅的時候,生活就越發不堪忍受了。

「這個地方不行。……您收拾行李吧!用不著長吁短嘆!

新住宅離您吃飯的小飯鋪遠一點,可是這沒關係,多走點路有好處。「

新住處又潮濕又陰暗,然而,要不是低音提琴手在新居想出一套叫人受罪的新辦法,可憐的長笛樂師對潮濕和陰暗也就不計較了。低音提琴手為省錢而置備一個煤油爐,開始用它燒飯,弄得房間里經常煙霧瀰漫。至於早晨修理提琴盒,現在卻換成演奏低音提琴,發出哼哧哼哧的嘈雜聲了。

「您別吧嗒嘴!」他在伊凡·瑪特威伊奇吃東西的時候攻擊他說。「要是有人在我耳朵旁邊吧嗒嘴,我就受不了!您到外面過道上,在那兒去吧嗒嘴好了!」

又過了一個月,低音提琴手提議搬到第三個住宅去。他在那兒置備了一雙大皮靴,冒出焦油的臭氣。文學方面的爭論開始採取新的方式:低音提琴手乾脆奪過長笛樂師手裡的書,親自把燈熄滅。長笛樂師痛苦,懊喪,一心想打那個頭髮剪短的大腦袋。他身心交困,可是仍然拘泥禮節,客客氣氣。

「要是對他說明我不願意跟他住在一起,他就會慪氣!這樣做就不講交情!我只好隱忍下去!」

可是這樣不正常的生活不可能長久拖下去。於是這種生活按一種依長笛樂師看來極其奇怪的方式結束了。有一天兩個朋友從劇院里歸來,低音提琴手挽住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