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約瑟夫·戴維斯先生得知宇宙射線

天文俱樂部里聽到的儘是些想像不到的話題。這裡集中了愛好科學的人,大多是科學的真正獻身者,嚴肅、靦腆、精確,儘管他們的身份是生物學家、工程師、探險者、公務員、專利律師、犯罪學家、作家,甚至藝術家等。在那間吸煙室里,幾乎什麼話題都可以談,但顯然對報紙上的話題他們不感興趣。當戴維斯先生踏上俱樂部大門台階時,他定了定神,試圖將壓在他頭腦的那些模糊的陰影甩掉,從而使自己顯示出一副生性樂現的姿態。

可是,他從存衣室穿過大廳一直走到餐廳時仍不能決定是坐在一張小桌子前繼續他那心神不安的恍惚狀態呢,還是在一圈圈交談的人群中找一席之地?他選擇了獨處,但決定一做出就後悔了,於是獨自吃完午飯後,他做出了一個社交的真正努力,加入窗戶和壁爐中間那十幾個人的圈子,在福克斯菲爾德身旁坐下。福克斯菲爾德是一位毛髮濃密不修邊幅的生物學家,戴維斯對他有一點好感。談話幾乎由一名俱樂部的新成員國會律師操縱,此人可能會在幾年後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此時就給人以躊躇滿志的感覺。人們推舉他發言之後才認識到他比俱樂部所有其他人都自以為是那麼一點,並有意要把這點表現出來。他說話的語氣與其說是與別人交流倒不如說是盤問別人。

「告訴我,」他會說,甚至用手指頭指著別人。「我一點不知道這些事倩。告訴我……」

「告訴我」,除了獨裁者、王室繼承人、美國總統,這樣的說話態度按照俱樂部的標準是極為惡劣的。但一直沒有人向這位新成員指出。雖然遲早會發生,但至今還沒有。此刻他正以一種法庭辯論的語氣批評當代物理學,想要顯示一個經過了牛津大學學位考試並接受過正宗法律政治教育的大腦有多明智和實際。

「原子和力對盧克萊修來說已經了不起了,對我小時候的自然科學課老師來說也是了不起的。現在你突然不得不重新認識這一切。因為偉大的發現出現了,空氣中充滿了電子、中子和整電子。」

「正電子。」有人糾正道。

「對我們來講都一樣。正電子。還有光子、質子和核子;阿爾法射線、貝它射線、伽瑪射線、X射線和Y射線。它們像太陽系裡所有的一切一樣四下飛舞。我們親愛的曾經堅固穩定的老宇宙開始伸伸縮縮——就像上帝在拉六角手風琴一樣。告訴我——說實話吧。我想提醒你的是——那是嚇唬人,是無事生非。這不過是向我們兜售貼了科學標籤的魔瓶。我問你呢。」

他就像給別人出了一道難題,停下來等待回答。

一位身體埋坐在扶手椅里,看上去瘦弱衰老,但仍不失機敏的老紳士,雖然那根手指並未指向他,此刻也伸出自己那瘦長的手指,用細弱但具穿透力的聲音開了口。他的話似一柄長劍,那濃濃的蘇格蘭口音就像是劍的鋒刃:

「你說告訴我——告訴我。那麼在我告訴你的時候你能耐心聽嗎?能不打斷我嗎?」

當這位頗有些自以為是的俱樂部新成員想要再說什麼的時候,老人抬手制止道:「聽著,我告訴你。我剛才說過了。」

這個勢頭正旺的傢伙,臉微微發紅,顯出懷疑和不以為然的樣子,眼光四下轉了轉,想在他認為將要進行的鬥智中尋找支持。然而,這只是一瞬間的想法,因為他突然感到自己好像面對的是十幾個對他深惡痛絕毫不留情的陪審員。天文俱樂部給他的第一次教訓讓他刻骨銘心——不要太張狂。

於是,他不聲不響、恭恭敬敬地讓自己一變而為課堂里最聽話的學生,彷彿知道他還有很多東西要學,明白不能命令別人告訴他而是要去聆聽。

「有關這些事情,」老紳士說,「我做了好幾年講座,內容隨變化而變化。人老了就不得不把話說得簡潔些。好在我已經有了一些經驗。但我還是需要五分鐘時間。我儘可能對你說清楚些。你那些牛津的教授們——你是從牛津出來的——也許會使你的數理概念比你剛從英國公學畢業時更糟——如果那裡不講公式的教師確實給了你什麼數理概念——這樣我可能很難給你解釋清楚。就像你說的,有些東西我必須告訴你。其實都是些在過去二十五年里發現的非常簡單可信的東西。年輕一點的人認識它們沒有一點困難。」

接著,他開始用最淺顯的話語解釋現代時空觀和物質在其中的運動。「別問我什麼是電,」他說,「因為我們目前已了解了,我要告訴你的是所有其他東西。它們一點不像你想的那麼複雜,也沒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他非常清晰簡潔地從核說起,從原子到圍繞中心質子的電子、中子,再說到跳躍閃動的光子世界。然後,他的手比畫著順著譜的六十奇數倍頻程,從比無線電波波長還要長的百碼數量級電磁波,到熱輻射、光線、X和伽瑪射線;然後描述將幾個原子合在一起,撞穿氦原子所產生的結果;最後又用一句話簡單明了地解釋了高速的迅原子——宇宙射線。

「總之,這一點不複雜。」他說道。確實,他那帶有蘇格蘭口音,極具說服力的話語在聽眾大腦中描繪了一幅具有音樂感的畫面,那裡有潺潺流動微波蕩漾的溪流,船舷邊跳動的倒影,水面薄膜上的一輪輪的同心彩圈,各種美麗的圖案和令人賞心悅目的裝飾。他使毫無生氣的東西舞蹈旋轉,結伴交友,發光閃亮,光彩奪目且充滿神秘的力量。我們父輩所認識的原子,相比之下,就如同被遺忘在雨天泥濘廣場角落裡的遊戲彈子。甚至在說到年輕的中微子時,他也生動地描述成到原子聚會的舞會上尋找舞伴的最後來者。聽眾中有一兩位這一領域的專家,很高興聽到他們專業的基本常識被如此清晰明白地表述出來,其他人則愉快地將自己對這些變幻莫測的現代理論上的模糊概念整理清楚。

「那麼,我們是從哪裡進來的?」有人發問道。「在這些東西中精神和靈魂又位於何處呢?」

「那就像透過一層膜,也就是電子與星球之間那麼大範圍的那層薄薄的反射帶。」

戴維斯不同往常,十分入神地聆聽那番簡明論述。他覺得這番話像一杯好茶讓人感到腦目清新,且一點不拖泥帶水。就連那位新會員也是全神貫注地聽著,全不顧及自己的面子。

不過,他仍然覺得自己有責任說話。

「你說的那些宇宙射線,」他說,「是你所說的東西中最難理解的部分。它們不是輻射也不是質子。它們是什麼呢?它們日夜不停,如雨水雪片一般穿過宇宙,來無蹤去無影,對我來說簡直難以想像。」

「它們一定是有來處的。」一個文靜的小個子說道,好像要給這番討論作個特殊總結。

「我們注意到它們的存在,」老紳士說,「雖然我們在觀察,但還不能過早下結論。它們是些無窮小的顆粒,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轉著,從外層空間的四面八方飛來。我們知道的就這些。如果我這樣伸出手指一秒鐘,就會有一打之多在這一瞬間穿過它。不會造成任何損傷。這還算好。在我們上方大氣層外有更多。不過幸運的是它們都被大氣層反射和吸收了。你知道我們的地球周圍有一層過濾層,一層電子外衣,可以阻止任何射線的進入。」

「那是重邊層①。」一個紅臉壯漢插話道,顯然他剛才一直在睡覺。

「那是什麼東西?」律師問。

「是科學術語的一個美妙例子。」紅臉壯漢仍然睡意未消地說道。「這個重邊層,就我所知,是這個叫法,因為一它沒重量,二它沒有邊,三它幾乎像一層風濕寒或憤怒之光。繼續說吧,教授。」

他那睜開了一半的眼睛又閉上了。

「你剛才說,」滿腹疑雲的律師說道,「幸運的是它們被擋住了。我是否可以問,為什麼說是幸運的呢?」

「我的這個說法可能不太有根據,」老紳士說,「但這些宇宙射線,就它們的大小來講,能量非常大。當它們碰到原子時就會撞毀它。人類和所有其他物質都是由原子組成的。宇宙射線太多會導致各種人體組織疾病,礦井爆炸,衣服口袋裡的火柴起燃。但事實上,它們很少碰上哪怕一個原子——從數量上來說,它們甚至沒有地球上鐳所產生的極小射線的作用大;因此大自然可以清除出現的任何一點麻煩。」

【①重邊層:英文為HEAVISIDELAYER,中文一般譯成海氏層或正電離層。即高出地面一百公里的反射電波的大氣層。此處系根據上下文需要而譯。】

「也不盡然。」福克斯菲爾德突然說道。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福克斯菲爾德先生,」老人說,「你指的是有關染色體的看法。」

「那就告訴我,」律師又故態重萌,「以前我在哪裡聽過這個說法。我聽說這些宇宙射線會影響——你們把它叫什麼來著——基因的變化?」

「我一點不懷疑。」福克斯菲爾德說。

「你會發現沒有物理學家支持你的看法。」老紳士說。

「他們也不會反對我。」福克斯菲爾德說。

「是啊,是啊,」老紳士興緻勃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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