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約瑟夫·戴維斯先生的頭腦困惑極了

這是關於一個想法以及這個想法如何在一群聰明人的大腦中折騰的故事。

至於這個想法的背後是否有真實性,則與講故事人無關。讀者必須自己去做出判斷。有一人對此沒有絲毫懷疑,他將是這個故事裡的主人公。

也許我們對這個想法還一無所知。它起先在少數人的口中流傳,然後出現在雜誌和暢銷出版物中。一時間成為時髦的話題。當時你一定聽說過,儘管你也許已經忘了。公眾的注意力總是如星轉斗移一般。如今這個想法還在人們的大腦中不時閃現,既沒完全消失也非十分活躍,沒有聯繫也無影響。這是一個奇異而又幾乎難以令人置信的想法,但也不是絕對沒有可能。這件事的發生是有可能的。

這個想法產生於約瑟夫·戴維斯先生的大腦。戴維斯是個文人,敏感,聰慧,受過很好教育。這個念頭是在他處於麻木狀態中產生的,那種狀態最容易讓奇怪的念頭進入大腦並駐紮下來。

說起來,這想法誕生於月的一個早上,在天文俱樂部里。

然而,在我們描述這個想法對午餐後坐在俱樂部吸煙室里的約瑟夫·戴維斯先生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之前,也許最好先告訴讀者一些有關他的事情。

我們就從一開始說起吧。他出生在本世紀與上世紀之交的春分之日。一來到這個世上他就顯示出活力和早慧,他的「機靈」曾給母親和保姆們帶來了快樂。依著我們人類的行為方式,他降落到這個世界,剛一睜眼,便盯著周圍的一切看,隨手抓起東西放進嘴裡,並開始模仿,發出聲音,分辨聲音,就這樣,我們生活於其中的這個奇怪世界的圖像在他頭腦中漸漸形成。

保姆給他講故事唱歌,母親給他唱歌講故事,家庭教師按時來給他上課,後來又是家庭教師又是學校,還有許多人,許多圖畫,單音節字的小書,然後是正常的多音節字圖書,聲音美妙的大個子牧師,聲音沙啞的小男孩們,以及形形色色的人們不斷告訴他這些那些事情。於是,漸漸地,世界的模樣,對自己的認識,他將要做什麼,應該做什麼,被希望做什麼,在他大腦中越來越清楚了。

然而,他只是慢慢地才意識到,他頭腦中那幅世界畫圖裡有些東西,也許並不存在於其他人的頭腦中。總的來說,他們向他顯示的世界好像是真實的、確切的,就在那裡,如此而已。他們告訴他,這個世界有純粹的好東西,有可怕的壞東西,還有你根本想不到的野蠻粗俗的東西;這個世界上有好人,有壞人,有了不起的人;有你喜歡,羨慕,服從的人;有你不喜歡的人;有富有的、觸犯了他會向你起訴,不小心則開車撞你的人;有貧窮的、為你做事只索取微小報酬的人;一切都不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小心翼翼,快快活活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自然無憂無慮。

只是,有種感覺不知不覺地在他頭腦中產生——它是那樣難以察覺以致於無法就此提出問題——彷彿這個實實在在確信無疑的世界在這一點或那一點上躲躲閃閃,模糊不清,遮遮掩掩,好像背後藏著完全不同的其他東西。它從來不是透明的。通常十有九天這個世界是完整無缺的,但接著就有那麼一會兒,一個階段,一段令人困惑的時期,這個世界就像是一扇畫屏遮掩著什麼——它掩藏的是什麼呢?

他們告訴他那個源自地中海東部沿岸諸國的神,那個亞伯拉罕、艾薩卡和雅各布的神創造了整個宇宙,星球和原子,從開始到結束用了六天時間,把這個世界造得美妙絕倫,完美無缺,並讓所有一切運轉起來,又經過一些被稱為墮落和洪水的必要過程之後,進一步調整安排,使人世間的幸福與安全達到極點,使我們的約瑟夫得到永恆的保佑,這在約瑟夫是十分樂意接受的事。接下來,他們拿出那些最令人信服的亞當、夏娃、該隱和亞伯的畫像給他看,讓他玩諾亞方舟,給他講簡寫的《聖經》故事,關於賽彌爾,關於所羅門和大衛,以及他們傳給我們的偉大教訓,從地中海東部沿岸諸國和島嶼傳開直至覆蓋整個世界的救世諾言,這些他都深信不疑,因為那時他還沒有比較。任何東西都可能是真的,除了他被帶進綠色大草地時所感受到的顏色的不同。他被訓練成一個單純地相信一切的小安格魯人。

然而與此同時,他在家裡發現了一本裡面有很多動物圖的書,這些動物同那些出入伊甸園和登上諾亞方舟的動物大不相同。還有面容愁苦的男人的畫像,看上去好像早在亞當和夏娃被創造出來之前就生活在那裡了。似乎所有東西在亞當和夏娃被創造出來以前就存在著,但是當他開始對這個沒有文字記載的世界產生好奇心,提出疑問時,他的家庭教師卻用巴掌給了他當頭一擊,將這本擾亂人心的書藏了起來。它們只不過是「《聖經》上所說的洪水到來前的動物」,她說,諾亞沒有費力去救它們。而當他說這些動物中有許多會游水時,她卻叫他不要去做科萊佛金斯先生。

他盡了最大努力不去做科萊佛金斯先生,並盡了最大努力去愛亞伯拉罕、艾薩卡和雅各布的上帝,並怕他,對造化的智慧和美麗充滿感激,因為它先是在他出生前將他投入地獄之火,然後又讓上帝承受他認為實在毫無必要的巨大痛苦來拯救他。為什麼上帝要這樣做?是什麼需要他這樣做?其實,他所要做的就是開口說話。他只是動動嘴就把整個世界創造了出來。

約瑟夫盡了最大的努力調整自己的感受以適應人們對這個世界既定的看法。既然聖經上所說的大多數事件現在已經過時,既然他的母親、家庭教師、牧師、學校老師,所有在他眼裡具有權威的人都使他相信只要付出一點信仰和服從,一切都會穩穩妥妥、順順噹噹。此後,就他而言,他確實舒舒服服過了幾年。他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費腦筋。他把它丟在了腦後——直到他長成青少年,歲月的魔力送來探尋究竟的怪風又一次吹開他大腦里那些雜亂來理的儲藏櫃。

他上了聖·荷巴特學校,後又去牛津的卡母波恩。對英國公學有許多不合理的批評,但這一點是不容質疑的,那就是它們確實給了一部分孩子某種教育。在那些年代,聖·荷巴特經常有活潑的討論,它不是那種只是遊戲加考試的學校,在那裡反對9世紀後期實利主義的氣氛十分濃烈。不論是校長還是教師都正視這個事實,即疑問是存在的,孩子們應該去了解它。

科學課教師處於教職員中的少數派之列,他從一技術學校轉到聖·荷巴特;這所公學的精神鎮住了他。聖·荷巴特並不忽視科學,但對教員卻有些輕視。這裡所有的孩子都接受了一些科學教育,以便他們能夠懂得什麼是科學。

由於戴維斯智力超常,他專門學習古典科學那部分;然而在公學的科學課上他卻極不出色。不是被燒瓶灼傷了手指,就是在化學課中間休息時打碎了好幾個玻璃容器;他認為生物學最討厭。他喜歡戶外的兔子,被圈在籠子里的則讓他不舒服,從生理上感到難受。為此他受到許多奚落。當他帶著疑問去尋找答案時,他意識到自己早期對《聖經》故事和拯救計畫以及所有一切的懷疑過於輕率。作為陳述事實的言論,它也許沒有一般意義上的真實感,但那是由於語言的缺陷加上宗教興起之時地中海東部諸國人的智慧和道德觀念特別低。為了解釋象徵、寓言,和不確切但有教益的故事,必須創造一個偉大的朝聖地。像大衛和雅各布這樣的人並不適合表現目的,但這點最好被忽視掉。

創世的故事是象徵性的,它與地球上生命延續的事實不一致並沒什麼關係,墮落則是神秘而無法解釋的事情的象徵,為什麼在歷史上當墮落事件已經消失在稀薄的空氣中時還要有一個補救,這是任何一個理論家都不會夢想去討論的事。信仰和說教這樣的事使約瑟夫·戴維斯很快迷惑了,信仰和說教沒有使他信服,倒反而讓他忙碌而困惑。

然而,讓人感到奇怪的是,總有另一套完全不同層面上的觀點出現,作為對《聖經》、教堂和說教最初解釋的全部修正。它告訴他,現存的西方文明體系建立在什麼樣的神話基礎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事實,即它是建立在那個基礎和宏大的紀念儀式上的,儘管邏輯上沒有意義,以及一種道德規範之上,這個規範也許會是最終的仲裁,卻構成當代社會生活的絲絲縷縷網路,社會生活沒有它們就無法進行。因此所有的自由思想者和理性主義者或麻木不仁,或目空一切。講理性的人們不發表意見,他們不否認。他們在另一層面上思考和生活。你不可能再重建宗教、社會習俗、政治傳統,就像你不能重新改變人的骨骼一樣。

這一切使得約瑟夫·戴維斯不敢亂說。關於伊甸園和約拿的爭論過去了。他只有正視歷史和社會。基督教和教堂,獨裁和政治機構,社會等級,好像都在模模糊糊之中瞪著眼睛朝他看。「對我們進行質疑沒什麼好處」,他們似乎說,「我們在這兒,我們在起著作用(他們似乎是在起作用)」。還有什麼其他的事實?

在牛津讀書的時候,他偶爾或談或思考,似乎思考了很多並相信自己確實思考了很多。那個孩童時代就百思不解的二元論問題看起來一點沒有得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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