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能看得出我犯了致命的錯誤。」

昂德希爾一直看著窗外,看著那些永不停息的黑物影子似的無聲無息地在建造金碧輝煌的宮殿,這時他收回眼光,心中產生了少許疑慮,因為他習慣於竊笑奧羅拉那些了不起的房客,他們講的故事同這個老頭講的比起來可差遠了。但是,這個乾癟的老頭子講話的時候帶著一種平靜的、嚴肅的神色;而他想起,那些黑色的入侵者卻不會闖到這裡來。

「那麼,在你能阻止它們的時候,為什麼不採取措施呢?」他問道。

「我在控制中心呆的時間太長了,不了解真實的情況,」斯萊奇嘆了一口氣,似乎是後悔莫及。「在完成目標之前,我在那裡能充分發揮我自己的專長。我設計了一些核裂變電站,按計畫設計了一些方法,使智能機器人的服務能沒有混亂、沒有阻礙地得到推廣。」

昂德希爾在黑暗中莞爾一笑。

「我使用過這些方法,」他解釋道,「相當有效。」

「當時,我一定是對『效率』兩字頂禮膜拜,相當推崇,」斯萊奇無可奈何地承認道,「絕對的事實,抽象的真理,機械上的十全十美。我一定是對人類的脆弱深惡痛絕,因為我對新智能機器人的最後完善感到心滿意足。現在回想起來,真令人汗顏,但是我在那死亡了的荒原上卻發現了一種樂趣。其實,恐伯我已經愛上了我自己的創造物。」

他那深凹進去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發出一種狂熱的微光。

「最後,有一個人來行刺我,才使我從夢境中醒來。」

老人弓著疲憊的身子,在越來越濃的黑暗之中迅速地走動著。昂德希爾小心翼翼地在破格上挪了挪位置。他等待著。那低沉的聲音義慢條斯理地講開了:

「我一直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他是如何到達控制中心也知道得不確切。他所做的,一般人是絕對做不到的,但我當時倒希望我早認識他。他肯定是一位卓越的物理學家和登山運動員。我猜想他也是一位獵人。我知道他很聰明,他的犟勁也很可怕。

「他的來意是行刺我,這是確實無疑的。

「不知他是如何不知不覺地到達了海島上。海島上當時沒有人居住——除了我之外,智能機器人絕不會允許任何人接近控制中心的。他不知採用什麼方法,避過了搜索銠磁束和機器人的自動武器。

「他所乘坐的有屏蔽裝置的飛機被遺棄在一處冰川上,事後才被發現。從飛機遺棄的地方到控制中心,儘是新倔起的高山,陡峭嶙峋,根本沒有路徑,他竟然靠著兩條腿,活著穿過依然燃燒著致命核原子大火的熔岩地帶。

「他有某種銠磁屏蔽的保護——他用了什麼樣的銠磁屏蔽,機器人從來不讓我看,他穿過佔據了大部分平原的飛機場,進入到控制塔周圍的那座新建的城鎮里,一路都沒有被發現。要走過這段路程,所需要的勇氣和決心,並不是一般人所具備的,但是他是如何成功的,我卻不得而知。

「他又人不知鬼不覺地來到我在控制塔中的辦公室,沖著我尖叫著,我抬頭看到他站在門口。他爬山時衣衫都磨破了,幾乎遮不住身體,渾身是血跡。他那粗糙的紅腫的手中握著一支槍,但是令我震驚的卻是他眼睛中燃燒著熊熊怒火。」

老人倦縮在黑暗中那張高凳子上,全身戰慄不已。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駭人的、無法言狀的憤怒,即使戰爭中那些無辜的受害者也不會這樣憤怒。也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雷霆之怒,以短短几個字向我吼叫:『斯萊奇,我來殺你。阻止機器人,還人類以自由。』

「當然,他搞錯了。在這個時候,即使我死了,要阻止那些機器人也為時過晚,但是,他對此是不了解的。他用淌著鮮血的雙手,舉起了發抖的槍,向我開了火。

「他的尖叫聲,提前一、兩秒時間給我發出了警報。我躲到了辦公桌後面。他的第一槍使自己暴露給了不知怎的事先沒有發現他的那些機器人。他還來不及開第二槍,這些機器人就一個接一個地撲到了他的身上,奪走了他的槍,剝去了他罩在身上的用精細的白色金屬絲織就的網,這些網一定是他所用的屏蔽裝置的一個部分。

「喚醒我的就是他的憤怒。我原本以為,除了一些霸道的人之外,大多數人都會因擁有智能機器人而感激的。我發現他的憤恨很難理解,但是,機器人那時告訴我,它們根據最高宗旨,已經為很多人做了腦外科手術,給很多人服了葯,或採取了催眠等極端手段,使他們獲得了幸福。但這不是那個人不顧一切要行刺我的主要原因。

「我想要親口問問這個陌生人,但是機器人很快把他帶到了手術室。當它們最後同意讓我見他的時候,他只能躺在床上沖著我傻笑。他只記得自己的名字;他甚至也認得出我——機器人已經研製出了這樣高超的手術技能。但是他記不得他是怎樣到達我的辦公室的,也記不得他曾經做過要殺我的努力,嘴裡只是不斷地重複著他喜愛機器人之類的話,因為它們的存在是為了使人類獲得幸福,而現在他就很幸福。當他可以移動了的時候,它們把他送到飛機場。此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我開始反省我究竟做了些什麼。機器人為我造了一艘銠磁遊艇,以前我遊歷太空時總是乘坐這艘遊艇,也可以在裡面工作——我曾對這個絕對安靜的環境十分滿意,周圍1億英里方圓內只有我一個人,對此我也曾沾沾自喜。這時我叫遊艇開來,開始圍繞星球巡行,其目的是要了解為什麼人類要恨我。」

老人沖著山谷那邊隱隱約約的機器人點點頭,那些機器人在無聲的茫茫黑暗中建造那幢閃閃發光的奇怪宮殿,來來去去,匆匆忙忙,好不繁忙。

「你能猜想得到我發現了什麼,」他說,「無所事事的痛苦,囚禁在毫無意義的光環之中。智能機器人太能幹了,效率太高了,它們出於對人類的安全和幸福的考慮,所有事情都包辦,一點都不留給人類做。」

他看著自己的那雙大手,越說越悲傷。這雙手雖然由於一生的操勞,已經變形,布滿傷疤,但依然還十分能幹。他將這雙手握成拳頭,似乎要與人打架似的,隨後又厭惡地鬆開了。

「我發現了比戰爭、犯罪、物品匱乏和死亡更糟的東西。」他那低沉的聲音帶有一種野蠻的悲哀,「絕對的無聊。人們坐在那裡無事可做,因為沒有什麼事情留下來可供他們去做。他們真正是飽食終日的囚徒,囚禁在一個高效率的牢房裡。也許他們想玩,但是可以供他們玩的卻沒有。根據最高宗旨,絕大多數的體育運動對人類來說都太危險了。科學研究被禁止了,因為在實驗室里做實驗會有危險。獎學金沒有必要了,因為智能機器人什麼都懂,什麼問題都能回答。藝術已經退化成對令人討厭的無聊生活的反映。理想和希望已經死亡,生存沒有什麼目標。你可以參加一些空洞無聊的興趣愛好,可以玩玩毫無意義的紙牌遊戲,也可以到公園去散散步——但是,不管做什麼事情,都有機器人在監視著你。它們比人類強大;游泳也好下棋也好,唱歌也好考古也好,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勝過人類。機器人一定使人類有一種自慚形穢的群體自卑情結。

「難怪人們要殺我!因為無計從那種死亡般的無聊和無能中逃脫出來。煙葉不準吸;酒定量供應;毒品禁止使用;性生活受到嚴格的監視。甚至自殺也顯然與最高宗旨相抵觸——機器人還將所有會致命的儀器設備儘可能地遠離人類。」

老人凝視著那根細長鈀針所發出的最後白光,又嘆了一口氣。

「當我回到控制中心的時候,」他接著說,「我試圖修改最高宗旨。我從來沒有料到這個宗旨會貫徹執行得這樣徹底。那時我已經看到,這個宗旨必須修改,要給人類生存和發展的自由,要給他們工作和娛樂的自由,如果他們願意,要給他們進行生命冒險的自由,也要給他們選擇結果和承擔後果的自由。

「但是,那位陌生人來得太晚了。我把控制中心建造得太完美了。最高宗旨是中心整個中繼系統的基礎所在,建造時就充分考慮了人類修改宗旨這個可能性,因此特別加強了防衛措施。這個防衛措施很成功——即使我自己也無法修改。它所具有的邏輯,同往常一樣,是完美無缺、無懈可擊的。「機器人宣布,對我的行刺企圖,說明了控制中心和最高宗旨的精密防衛措施還有不完善的地方。他們正在準備遣散星球上的所有人,把他們送到其他星球上去安家。當我試圖修改宗旨的時候,它們把我也隨眾人一起送走。」

昂德希爾窺視著黑暗中這位憔悴的老人。

「但是你不是有豁免權嗎?」他不禁問道,滿臉迷惑,「它們怎麼能強迫你呢?」

「我本以為我是受到保護的,」斯萊奇告訴他,「我在中繼系統中植入了這樣的指令:機器人不得干涉我的行動自由;沒有我的特別要求,不得進入我所在的地方,或觸碰我的身體。然而,不幸的是,當時我一心只想著是使人們不能修改最高宗旨。

「當我進入控制塔要修改最高宗旨的時候,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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