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速之客

要是一個人走過來,衣服穿得土裡土氣,而舉止動作卻彷彿整個地區都屬於他,那他一定是個宇航員。

這種看法是完全合乎邏輯的。凡是宇航員,他的職業自會使他覺得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他主宰的;一踏上地球,他就難免在人們中間顯出一副匡世濟貧的樣子。至於他服裝式樣上的粗俗,當然是情有可原的。我們總不能想像,一個長年累月身著宇宙服、比文明世界更能適應外層空間的人,會懂得怎樣穿戴才算得體。對於服裝商人來說,他是個不可多得的顧客,因為從他身上可以撈到不少油水。據說,裁縫和服裝商人專門聚集在火箭發射場中心的周圍,竭力兜售「地面服裝」。

依我看,這位身材魁梧的來客身上穿的一套服裝,是由一個名叫做馬爾的、專門製造帳篷的人剪裁縫製的。雙肩襯填過大,短褲也裁剪得不成樣子。穿這種衣服,人一坐下來,兩條長著濃毛的大腿就會露在外面,再有就是那件皺褶的無袖襯衫,大得只有套在牛身上才比較合適。

我把這種看法悶在心裡沒說,只是用我剩下的最後五角金幣替這位宇航員買了一杯酒。

我認為,這樣做是一筆投資,因為宇航員向來花錢大方。在碰杯時,我向這個宇航員祝賀說:「熱射流!」他很快地掃了我一眼。

我跟這位塔克·博羅德本特初次打交道就犯了個錯誤。他聽了我的祝酒詞卻沒有用他應該用的術語,如「航道暢通」、「安全著陸」等來回答,而只是仔細地從頭到腳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後細聲細氣他說:「你有這股子熱情很好,可找錯了對象。我從來就沒有到太空去旅遊過。」

在這種場合,還是少開口為妙。字航員確實不常到卡瑟麥那納旅館的酒吧間來,這種旅館不合他們的心意,再說這兒離火箭發射場中心有好幾英里路。如果一個人穿了地面服裝進來,挑個幽暗角落坐下,對於人們叫他宇航員十分反感,那是他的事,我才不去理會呢。我也挑了那個幽晴角落坐下,目的是想在不被人看到的情況下看看熱鬧——在這之前,我東挪西借,欠了一小筆債,這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給人家撞見了總是難為情。我想,他看中這陰暗的地方,肯定有原因,至於是什麼原因,我還是不問為好。

但是,我的嗓門平時自由放肆慣了,現在也無法控制。於是,我開口搭腔說:「老把式,你別給我來這一套。我敢肯定,你不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而是一個在其他星球上的宇航員。」看到他小心翼翼地舉起酒杯的樣子——這是在低引力下生活的一種習慣性動作,我就接下去說:「我敢打賭,你在火星上喝的酒要比在地球上喝得多。」

「聲音放低一點兒!」他嘴唇一動也不動地打斷我說。「你憑什麼斷定我是個宇航員?你根本就不認識我。」

「對不起,」我說,「你愛是什麼樣的人就做什麼樣的人,跟我毫不相干。不過,我是有眼力的。你一走進來就露了餡。」

他壓低了嗓門問:「怎麼露了餡?」

「這你倒不必擔心。我懷疑其他人能否注意到這一點。不過我能看到別人看不出的東西。」我把自己的名片遞給了他,多少顯得有點兒自鳴得意。要知道,地球上只有我這獨一無二的羅倫佐·斯邁思——一個人組成的劇團。不錯,我就是大名鼎鼎的羅倫佐——立體聲音樂、灌成唱片或錄音的歌劇、戲劇等都跟羅倫佐的名字分不開。我是「一個擅長啞劇和模擬劇的傑出藝術家」。

他看了看我的名片,隨便地順手把它塞進袖子上的一隻口袋——他這副樣子,真叫我看在眼裡,氣在心裡,這些名片花了我不少錢,而且上面的文字和圖案都是手工雕刻的,仿製得惟妙惟肖。「我懂你的意思,」他輕聲說:「但是難道我的動作舉止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

「讓我來做給你看,」我說,「我模仿一個地球上的普通人樣子,走到門口,然後再學你的樣子走回來。你瞧。」說著,我就表演給他看,從門口那裡走回來。我怕他的眼力不習慣地面上的東西,便故意把動作模仿得有點兒誇大——兩隻腳在地板上輕飄飄地滑動,就彷彿在鐵板上走動,身予稍稍往前傾斜人用臀部保持平衡,兩手稍微離開身體向前抓東西。

還有其他不少細節不是用文字所能表達出來的,關鍵是你學的時候就必須把自己假想成一名宇航員:身子要靈活,總是無意識地做平衡動作——你必須親身體驗一下。生活在地面上的人,在正常的地球引力的條件下,在光滑或者穩固的地面上走,一生中總難免要跌跌碰碰,甚至時常會被捲煙紙什麼的絆倒或滑倒。

然而宇航員卻不會這樣。

「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我一邊問,一邊在原來的座位上坐下來。

「我想是懂了吧,」他臉上露出惱怒的神色承認說。「我是這樣走的嗎?」

「是這樣走的。」

「哼……看來我得請你上上課,教教我。」

「那你會走得更不像樣子啦!」我坦然地對他說。

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兩眼只顧凝視著我,好像打算開口說話,卻又突然改變了主意,不說了。他擺動一下手指,向服務員示意重新把酒杯斟滿。酒端上來時,他居然請客會了鈔。喝了酒,他就一骨碌地從位子上溜了下來,動作之快,動作之乾淨利落,出於我的意料。

「等著我,」他悄悄地說。

他請我喝的那杯酒放在面前,我感到盛情難卻,不好拒絕。我也並不打算拒絕,我對他發生了興趣。儘管我們只認識了十幾分鐘,我卻喜歡上了他。他可說是個彪形大漢,雖說其貌不揚,可也不算丑,女人看了會動心,男人見了唯命是從。

他以一種輕盈而又瀟洒的步態穿過房間,從門口坐著的四個火星人桌子旁邊走過。我可不喜歡火星人,也想不到會遇上這樣一種怪物:看上去像根樹榦,頂部套著一頂遮陽傘似的帽子,但它卻偏偏要享受地球人的特權。它們身上長的四肢是假的,看了就讓人反感。因為那副樣子會使我聯想起正在爬出洞口的蛇。它們那種看人或看東西的模樣,也不討人喜歡。它們可以不扭頭(如果它們有頭的活,而實際上並沒有頭),同時朝各個方向看。還有,它們身上散發出一股怪味,叫人受不了!

我相信沒人會指責我懷有種族偏見。我對對不管什麼人的膚色、種族或宗教信仰從來都毫不在乎。不過,人總是人。而火星人卻實際上是一種物體。在我看來,它們甚至根本連動物都不像。我寧願有朝一日身邊帶上一頭豬,也不願看到這種火星異類,現在竟然允許它們自由出入專供地球人使用的飯店和酒吧,我總覺得實在不大像話。問題是,地球人和火星人已簽訂了條約,這是明文規定了的,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那四個火星人在我進來的時候並不在場,否則我早就把它們攆走了。剛才我學宇航員走路樣子的時候,它們肯定也還不在。現在它們圍著一張桌子,腳下放著墊座站在那裡,裝作人的樣子。我甚至連空氣調節器加速的聲音也沒聽到,真不知它們是什麼時候溜進來的。

我面前放著的那杯人家已付過錢的酒,對我也沒有多少吸引力。我只希望那位請我客的人快點回來,好讓我有禮貌地向他告別,不知怎麼,我突然想起,就在他心急慌忙地走出酒吧之前的一剎那,他曾朝那個方向迅速地瞟了一眼,不知火星人的出現跟他匆忙離去有沒有什麼關係。我扭過頭去張望,想再看看那些火星人對我們那張桌於是不是很注意——但是,火星人看些什麼或想些什麼,誰能說得清楚呢?這又叫我覺得反感。

我就這樣一邊想著一邊擺弄著酒杯,呆坐了好幾分鐘。於是不覺奇怪起來:我的那位慷慨請客的字航員朋友到底出了什麼事?我原本期望他會繼續發揚好客精神,再請我吃頓晚飯,或者要是我們交談得更為投機的活,他說不定會慷慨解囊,暫借給我一小筆錢的。至於其他希望——我得承認——虛無飄渺。

說來叫人慚愧。最近我給我的代理人打了兩次電活,他的自動化秘書僅僅把我的事記了下來,並無片言隻語的答覆。除非我有硬幣投入門裡,當夜我就無房可進了……瞧,我已經落到這種窮困潦倒的境地,連棲身之處都沒有,只能將就著我一間投幣自動開門的小卧室睡覺。

我緊鎖雙眉,陷入痛苦的沉思之中,力圖找出一種擺脫困境的辦法。正在這時,一個服務員碰了碰我的手臂說:「先生,請你聽電話。」

「哦,好的,我來聽。朋友,請把電話機拿到桌上來好嗎?」

「對不起,先生。我可搬不動那台電話機。十二號公用電話室就在旅館的門廊里,您自己去聽吧!」

「多謝了,」我怏怏地回答說,語氣說得儘可能顯得親切友好,因為我實在沒錢付小費。我走出去的時候,為了躲避火星人,特地繞了個大圈子。

過了一會兒,我才明白他為什麼不能把電話提到桌上來的原因。十二號是一間絕對安全的電話室,在裡面說話既看不見也聽不到,而且裡面裝了擾頻器,可以防止竊聽。熒光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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