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猩的教皇

上個月初的一天,我和凡代爾曼斯單獨在圍地(注①)里和猩猩們待在一起時,他突然冒出一句話:「我要昏了。」這是個灼熱的五月天,可凡代爾曼斯從來都沒有對熱表示出反感的跡象,更別提對熱的痛苦感覺了。當時我正忙著跟雷歐和敏茜以及她的女兒瑪芬談話,所以我只是把他的話記了下來而沒有採取什麼措施。當你在工程(注②)中正起勁的用手語談話時,你可能不會對口語有很大的注意力。

然後雷歐打手勢給我說出了麻煩了,我轉過身,看見凡代爾曼斯跪在草地上,臉色慘白,呼呼的喘著氣,而且渾身上下滿是汗。幾隻沒有像雷歐那麼聰敏的猩猩以為是個遊戲,開始和他打手勢——指關節抵在地面上,身體做柔軟狀。「我病了……」凡代爾曼斯說道,「不……舒服……」我趕緊叫他們幫忙,於是岡左拎著他的左手,孔拿著他的右胳膊。哎,他可真壯,不過我們還是把他搬離了圍地,來到了山上的總部。一路上他抱怨著背部和胳膊下的劇痛,我開始覺察出他不僅僅是熱昏了而已。一個星期後診斷出來了。

是白血病。

他們用化學療法和激素療法給他治療,十天後他回到了我們的工程中來了,看上去很自信:「他們已經把病穩定住了,」他告訴每一個人,「只是減輕了,我可能剩下十到二十天的功夫了,可能會多一點。我想把我的工作干好了。」他仍然憔悴不堪,面色蒼白,手不住的抖,讓他和大夥在一起真是件可怕的事!他可能在自欺欺人,儘管我不肯定,但他騙不了我們中的任一個人:對我們來說他是死的象徵,一個走路的骷髏而已。外行人以為我們科學家對這樣的事毫不在意,甚至會更關注於對好萊塢的指責。可是每天有個快死的人在你身邊,這樣是很難讓你從事你的活計的,或者算上一個將死之人的妻子——朱蒂·凡代爾曼斯驚恐的眼神讓我知道,她對哈爾·凡代爾曼斯的壓抑心情的悲傷。她從沒有想到過,她就要失去她的最愛了,她還沒有心理準備,怎麼拋卻這樣的痛苦呢?另外,凡代爾曼斯就要死的消息特別讓大家不安,他是那麼壯實、精力充沛,常常在外遊盪,他是個幽默的拉伯雷似的人。可是就那麼一瞬間他就成了一個鬼魂了。「那是上帝的旨意,」戴夫·尤斯特這樣說:「宙斯小手指輕輕一彈,哈爾就像火爐里的玻璃紙一樣萎縮了。」凡代爾曼斯還沒到四十歲哪!

猩猩們也察覺到了什麼!

他們中有幾個,比如雷歐和拉莫娜,是第五代的手語者,由於智力上的傑出,我們稱之為阿爾法(注③),他們對於微妙的差別能看的清清楚楚。來訪者評價他們是「幾乎就是人類」.我們不喜歡那樣的名稱,對猩猩來說重要的就是他們不是人類,他們是不同的智能種族,但我也知道人們是什麼意思。猩猩中最聰明的幾個立刻發現凡代爾曼斯大概生了什麼病,他們開始說些奇怪的話。一次我在拉莫娜身邊時,她對敏茜說:「大大的爛香蕉。」

雷歐看著凡代爾曼斯蹣跚而過,對我說:「他變空了。」猩猩們的隱喻不停的使我感到吃驚。接著,岡左直溜溜的問他:「你要離開了?」

「離開」不是猩猩們對於死的委婉的說法。就我們的動物所知,從沒有人類死過。猩猩死,人類「離開」.從一開始我們就堅持這樣的原則,並不是有意的,但這樣的安排逐漸成為某種習俗。小組裡第一個死的是羅傑·尼克松,在工程開始幾年的一次汽車事故中,在我來這裡不久前。很顯然沒人打算解釋給他們羅傑發生了什麼,以免打擾這些動物。我在這裡呆了兩到三年,蒂姆·列平格在一次滑雪升降機事故中死了,我們也再一次認為不要說出詳情。直到四年前威爾·貝屈斯坦在那次直升機爆炸中死了,我們採取了明確的措施:抉擇下來我們沒有把他的失蹤解釋為死亡,而僅僅是「離開」,就像他退休了一樣。但岡左的提問表明,猩猩們懂得什麼是死亡,他們甚至能將死亡與「離開」等同起來。不過儘管這樣,他們肯定認為人的死與猩猩的死是不同的,這是轉化為另一種生命形式的過程,在燃燒之車上升天。尤斯特相信他們無法理解人類的死亡,他們認為人類是不朽的,他們把我們看作是神。

現在凡代爾曼斯不再裝作他不會死了。白血病是急性的,他的身體一天天的惡化。

他一開始認為「這沒有真正發生」,現在他有點悶悶不樂,有點生氣。病情發作僅僅四星期後,他進了醫院。

他想告訴猩猩們他就要死了。

「他們不知道人類會死。」尤斯特說。

「那麼現在該讓他們知道了,」凡代爾曼斯厲聲說道:「幹嘛要說些我們不朽的神話似的蠢話呢?為什麼要讓他們以為我們是神?直接告訴他們我要死了,老艾格博特死了,就會輪到薩拉米和毛提默。」

「但是他們都是自然死亡啊?」簡·默頓說道。

「難道我不是么?」她感到很狼狽,「我是說在古代。那時他們的生命周期很顯然會走到一個盡頭,他們就死了,猩猩們知道這個。但是你……」她的聲音顫抖著。

「是在我生命中途患了這個可怕的疾病的,」凡代爾曼斯說到,停了一下,咬咬牙,熬過來了。簡哭了起來,這是個難看的景象,通常凡代爾曼斯都會安慰大家不要這樣,「假如發現猩猩們是如何對人類的形而上學之現象作出反應的,這將對工程有非常重大的意義。我們已儘可能讓他們懂得死亡的本質,現在我想我們該通過我來讓他們知道人類也服從於這樣的法則,我們不是神。」

「神是存在的,」尤斯特說道,「他們反覆無常,深不可測,跟他們相比,我們就和猩猩們一樣。」凡代爾曼斯聳了聳肩,「他們不再需要聽這樣的嘮叨了。是時間讓他們知道我么們是誰了。或者寧願讓我們知道他們知道多少,用我的死來發現。他們第一次經歷一個人的死亡的全過程,其他一些時候都是某些事故。」波特·克里斯坦森說道:「哈爾,你有沒有告訴過他們某些……」

「沒有,」凡代爾曼斯說:「當然沒有。我沒提過一個字。但我看見他們互相談話。他們知道。」我們討論到深夜,須仔細研究這個問題,以免由於改變我們的動物中的神學知識而發生任何不可贖回的影響。這些猩猩在這楊一個封閉的環境內生活了數十年,我們所選擇的教給他們的東西形成了他們的文化,這其中也融合著他們自己內在的東西,加上我們無意間對他們產生的「我們和他們是什麼」的觀念,任何我們提供給他們的基本概念性的資料都必須徹底得衡量其影響,因為影響不可挽回。假如誰做了蠢事,將是不可原諒的。既然我們的計畫是觀察人類以前的靈長類動物,並且研究當他們的語言能力增強時,他們的智力容量如何變化,那麼我們必須無時無刻的小心,讓他們自己去發現,而不是超越他們現有的概念處理能力,直接把數據給他們。

另一方面,凡代爾曼斯就要死了,給我們一個生動的機會,傳達給他們人會死亡這樣的概念。我們最好在一兩個星期內作出選擇,不然的話得好幾年才能等到下一次機會出現。

「你們在擔心什麼?」凡代爾曼斯問。

尤斯特說:「你怕死么,哈爾?」 「死亡讓我憤怒。我不怕,我有工作要做,但我再也做不成了。你幹嘛要問這些?」

「因為就我們所知猩猩認為死亡,當然是猩猩的死,看作為事物循環的簡單部分,就像白天之後是黑夜。但人類的死亡對他們來說會是重大的啟示,他們會震驚的。假如他們從你這看到一點恐懼甚至於憤怒,誰會知道這會對他們的思考方式產生什麼影響?」

「確實如此,誰知道呢?那我就給你個機會看看嘍!」最後,我們勉勉強強的以微弱的優勢投票決定把凡代爾曼斯死亡的消息告訴猩猩們。幾乎我們所有人都對此有一點保留。但凡代爾曼斯已經決定了這次有益的、意味深長的死,這是他唯一一個可以面對他命運的方法,把它貢獻給工程。到最後我認識到我們投票贊成純粹是出於對他的愛。

我們安排好進度,讓凡代爾曼斯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動物們。有十個人,五十隻猩猩;我們每一個都有自己的調查範圍——算術,語法創新,形而上學探索,癥候學,工具使用等等。我們選擇自己想教的猩猩,自然而然的服從和猩猩社會聯繫的亞種族轉變模式。不過我們答應凡代爾曼斯,他可以把這件事說給阿爾法們聽——雷歐、拉莫娜、格林斯基、愛麗斯、阿提拉——不管猩猩現在在跟誰學習。比如說,雷歐正向貝絲·蘭金互動的學習季節變換的概念,不過貝絲或多或少地還是欣然同意把它交給凡代爾曼斯,雷歐可是最重要的一隻啊。不久前我們知道重要的消息首先得透露給阿爾法們,然後他們會自己把事情告知給其他的猩猩。比起更聰明的人類來,猩猩也更懂得如何把事情傳授給他的遲鈍的兄弟姐妹。

第二天一早,哈爾和朱蒂·凡代爾曼斯把雷歐、拉莫娜、阿提拉帶到一邊,和他們談了很長時間。我在圍地的另一邊和岡左、敏茜、瑪芬、羌溥在一起,不時地我會朝那瞥一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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