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眼睛

2017年夏末,一個微風徐徐、天氣涼爽的下午,弗雷澤殺死了他妻子的情人。這愚蠢的舉動立即使他感到後悔莫及。在有許許多多更為有效的手段可以利用的情況下,謀殺任何人的行為都是極其愚蠢的行為。然而即使他不得不殺人,幹嗎要殺害他妻子的情人呢?這樣一來兩重罪過便加在一起了:不僅殺害了一條生命,而且殺害了一條與事無關的生命。事情發生後他立即意識到,如果非殺人不可,那麼他應該殺她,畢竟是她犯了破壞婚姻的罪行。可憐的赫維特只不過是一種犯罪的手段和工具而已,實際上只是一個無辜的旁觀者。是的,應該殺她,而不該殺赫維特,甚至該殺自己的。可是他卻殺了赫維特,真是幹了一件蠢事,而且乾的方式也愚不可及。

這一切都幹得十分迅速,毫無預謀。當時赫維特在參加博物館理事會會議,討論擴建哺乳動物廳的事情。因為那天十分涼爽,空氣格外清新可人,所以在會間休息時他便來到樓房的陽台上呼吸新鮮空氣。陽台邊上那扇光滑的青銅門直通樓道深處,往樓道里望去,他看見一個滿頭黑髮的男子,身穿一件骯髒不堪的藍灰色工作服。從這人又高又直的肩膀以及他那隨風飄揚的長髮來看,弗雷澤一眼就認出那是赫維特。

弗雷澤心想:他要見我。他知道我今天在這裡開會,於是趕到這兒來與我當麵攤牌,要對我說他愛上了我那聲名遠揚的美麗妻子,直截了當地要我靠邊站,讓他獨自佔有她。

弗雷澤的脈搏跳動加快,面孔開始發熱。他想到關於赫維特佔有瑪麗安娜這一說法已經很久了,事實上赫維特可能已經用每一種可以想見的方式佔有了瑪麗安娜,反過來說,瑪麗安娜也同樣地佔有了赫維特。此時他還產生了這樣一個想法:如果與赫維特分享她——這簡直不可思議!而且這兒也不是與他討論此事的恰當地方。甚至正當他這樣想的時候,他的大腦里那部分更加原始的區域卻在調動腎上腺素的大量分泌,為他進行一場殊死的搏鬥作好準備。

然而赫維特卻似乎不像是要闖入陽台與他情人的丈夫當面較量,顯然他只是想從他的實驗室抄近道去四樓的自助餐餐廳。

他埋頭前行,雙眉緊鎖,好像是在思考三葉蟲綱動物解剖方面的深奧細節,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弗雷澤。

「赫維特?」當赫維特幾乎走近他面前時,弗雷澤終於開口叫道。

赫維特大吃一驚,抬起頭來,不停地眨眼睛。一時間他似乎沒有認出弗雷澤。

就在他眨眼的那一瞬間他一下子站住了,他那亂蓬蓬的頭髮在他頭上形成了一個黑色的光環,他那四肢瘦長的笨拙身軀在大步向前跨的時候失去了平衡,他那奇特閃亮的眼睛就像黃色的燈塔一樣閃爍不定。狂怒之中,弗雷澤的腦海里浮現出這傢伙赤裸蒼白、瘦骨嶙峋的身軀,他那白色的胸膛上稀稀拉拉地長著細繩似的黑毛,他那細長的雙臂正摟著瑪麗安娜,他那指頭關節異常突出的雙手正握著她的乳房,他那又薄又闊的嘴唇正壓在她的嘴唇上。弗雷澤還想像他那骯髒不堪的工作服正亂糟糟地堆在床腳邊,而她那橙紅色的絲綢外套就放在它的旁邊。使弗雷澤喪失理智的正是這一點,而不是她的不忠,也不是那緊緊擁抱的情形(在她拍攝的每一部影片里這樣的場面多得很,而他從來都毫不在乎,因為他知道這只不過是做給觀眾看的),更不是赫維特那骨瘦如柴的外表、笨拙不堪的步態,或流露出淫蕩神情的眼睛。使弗雷澤喪失理智的是赫維特穿的那件工作服——它又臟又爛,缺一顆紐扣,口袋蓋因脫線而懸掛在袋緣邊——竟然堆在瑪麗安娜扔下床的絲綢外套旁邊。她竟然會看上這樣一個情人,一個悶悶不樂、只知道撥弄化石的可憐蟲,一個成天關在實驗室里干艱苦工作以至連胸肌都沒有的傢伙。不,不,不……

「你好,洛倫。」赫維特招呼道。他微笑著,和藹可親地向弗雷澤伸出手來。他兩眼眯成一條縫,彷彿閃耀著光芒。弗雷澤心想:一定是這雙奇怪的眼睛使瑪麗安娜墜入了情網。「真沒有想到會在這兒碰見你。」

他站在那兒,滿臉微笑,伸著他的手。他那業已磨破的工作服的下擺隨風飄動著。

突然之間弗雷澤感到再也不能忍受這傢伙與他活在同一個世界裡了。他衝上前去,不是抓住赫維特的手而是抓住他的腕,不是用力拉而是用力推,使他迅速倒退至圍欄邊並順勢將他掀翻過去。這一切只用了四分之一秒的時間。赫維特驚得目瞪口呆,他彷彿向上飄起一樣,在空中停留了一瞬間,然後便開始下落。弗雷澤朝赫維特的眼睛看了最後一眼,只見那雙眼睛像玻璃一樣明亮,直盯住他自己的眼睛,像照相一樣攝下了兇手的面孔。接著赫維特便垂直向下墜落。

糟糕!弗雷澤心裡想道。他伏在圍欄邊上向下望去,見赫維特面孔朝下躺在五層樓之下的院子里,四肢張開,身上披著的那件實驗室工作服仍在隨風飄擺。

一小時之後他來到機場,隨身只帶了一隻輕便手提箱,箱子里只裝了夠一天換用的衣服以及幾樣化妝用品。他先飛往達拉斯,途中停留了90分鐘,接著又飛往舊金山,然後在夜幕降臨時又往回飛到卡爾加里,在那裡趕上一輛夜半時分開往墨西哥城的特快列車。在墨西哥城他以平時經商用的別名登記,住進了一家飯店。這是他合法的別名,他到澳門、新加坡和香港做生意時用的就是這個名字。站在30層的塔式樓房的樓頂平台上,他呼吸著充滿煙霧的空氣,耳聽著川流不息的車輛尖叫的聲音以及遠處傳來的鼓聲,眼看著煙霧沉沉的空中耀眼的綠色閃電,真不知道是否應該縱身跳下樓去。然而最終他決定與命運抗爭到底。他不願意與赫維特有絲毫相同之處,即使是在死的方式上也絕對不能一樣,無論如何不能採取自殺這樣一種過激的反應。但是,首先他應當弄清楚他遇到的麻煩究竟有多大。

飯店裡有信息運行記錄。他撥通電話後被告知,查詢信息的收費標準是每使用一小時電腦得付500萬比索。他有一點納悶,不知道這是否像聽起來的那麼昂貴。實際上比索並不值錢,不是嗎?換算成美元,可能是100或者500美元?這不算什麼。

「我要哈佛法律信息記錄,」他對著電腦監視器的屏幕說道,「犯罪情況,法庭辯論,具體資料,證據細節。」他嚴肅地一一鍵入指令,直到他接近了他所需要的東西。「眼閃攝影,」他說道,「原理,技術細節,重現影像的方法,是否作為證據被接受,記錄的可靠性,上訴被駁回的次數。是否有最高法院的裁決?」

他獲得的信息全是以一些古怪難懂的句子片斷表述的。他把它列印出來,為此他不得不按每小時500萬比索的收費標準額外付費。列印單上記錄的信息如下:

位於大腦外層的感知路徑……寬階光學結構……形象印在腦皮層或主管視覺的腦皮層……低級神經元……利用側向彎曲的身軀儲存視覺信息……低級神經元……吸收放射性葡萄糖……向下裝入……信號衰減……衰減期……信號增強濾波器……內華達控告本森,2011年……海馬模擬……扁桃性結構……乙醯膽鹼……美國最高法院,2012年3月23日……參見格羅斯與伯恩斯坦,2003年8月13日……米什金……阿彭澤勒……

夠了,夠了。他昏昏沉沉地瀏覽著列印單,直到黎明時分。然後他迷迷糊糊地計算了一下時差,便給他在紐約的律師打電話。

弗雷澤按下了保密濾波鍵。律師只知道有委託人打電話來了,但電視電話屏幕上的圖像卻模糊不清,聲音經過濾波處理後無法辨認。與其說這是在保護弗雷澤,倒不如說是在保護律師。因為新近在法學界出現了一些怪花招,於是律師們愈來愈加謹慎,不願冒風險被指責為委託人的同謀。很快屏幕上便出現詢問付費方式的問題。弗雷澤回答說把帳單寄到飯店來,於是屏幕上出現指令,讓他繼續通話。

「假如說我應當對一樁傷人致命的事件負責,當事件發生時受害者有很好的機會把我看得一清二楚。那麼他們重現『眼閃攝影』影像的可能性有多大?」

「這取決於死亡過程中損壞程度有多大。事情是如何發生的呢?」

「這不是法律上特許不予泄露的內情嗎?」

「抱歉。」

「甚至在按下保密濾波鍵的情況下都不能泄露嗎?」

「是的。不過如果死亡的方式很獨特或者說十分特殊,我怎麼能得出正確的結論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我必須知道更多的情況。」

「這事並不獨特,」弗雷澤說道,「或者說一點也不特殊,但是我不想講得很詳細。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這傷害不會引起腦外傷。我的意思是,不像子彈從兩眼之間穿過或者掉進鹽酸缸里那樣……」

「我明白了。這事發生在一個大城市裡?」

「對,一個大城市。」

「在密蘇里、亞拉巴馬或者肯塔基?」

「都不是,」弗雷澤答道,「這事發生在可以合法重現『眼閃攝影』影像的一個州里。這一點毫無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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