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2)

我的寶貝,我不希望你得知我的死訊時長吁短嘆。首先,

我應該對你說,五月十三日,星期一,上午十一點,這個時間只不過是一場慢性病的終結。這場病是在聖日曼平台上你們逼我重操舊業那一天開始的……靈魂的痛苦與肉體的痛苦是一樣的,只是靈魂不能像肉體那樣默默地忍受痛苦,靈魂能支撐肉體,肉體卻支撐不住靈魂。靈魂可以考慮向女裁縫要一升煤這種辦法治癒自己的疾病。◎前天你對我說,如果克洛蒂爾德繼續拒絕你,你就娶我為妻。你這是給了我全新的生命。但是,如果那樣,對我們兩人來說可能會造成極大的不幸,可以說,我將死得更痛苦,因為死與死的痛苦程度是不同的。這個世界永遠不會接受我們。

兩個月來,我考慮了許多事情。一個可憐的女孩墮入了泥潭,就像我進修道院以前那樣,男人們覺得她很美,叫她充當他們的享樂工具,對她毫不尊重,用馬車將她接來,玩完了叫她自己走回去。他們之所以還沒有在她臉上吐一日唾沫,是因為她的美貌使她免受了這一凌辱。但是在精神上,他們比做出這種事還要壞。那麼,如果這個風塵女繼承了五、六百萬遺產,王孫貴族都會來找她,她坐著馬車經過時,就會受到人們恭恭敬敬的致意,她可以在法蘭西和納瓦爾家族最古老的家徽中去選擇夫婿。這個世界看到兩個俊美的人兒幸福地結合在一起,一定會咒罵我們,而對德·斯塔爾夫人◎呢,儘管她有那些風流事兒,人們卻一直對她恭恭敬敬,因為她有二十萬利弗爾的年金收入。這個世界屈膝於金錢和名氣,卻不肯對幸福和美德讓步。如果我有錢,我也會做好事……哦!我可以為別人

擦乾多少眼淚!……我相信跟我自己流下的眼淚一樣多!是的,我本來只想為你而活著,為仁慈而活著。

就是這些思考使我感到死亡是可愛的。所以,我的好貓咪,你一定不要悲哀和嘆息。你心裡要常常這樣想:以前有兩個好姑娘,兩個漂亮的人兒,都為我而死了,沒有任何怨恨,她們都非常愛我。你要在心中樹立起科拉莉和艾絲苔的紀念碑,然後繼續過你的日子!你還記得嗎,那一天你指給我看大革命以前一個詩人的情婦,她衰老乾癟,戴著瓜綠色女帽,穿著油污斑斑的棕褐色短棉襖,靠在杜伊勒里宮圍牆上曬太陽取暖,一邊為一隻最最難看的哈巴狗而焦慮不安。你知道,她從前有好些仆投,車馬,還有一座公館!我當時對你說:「最好三十歲就死掉!」是啊,就在那一天,你發現我若有所思。為了使我得到排解,你向我傾注狂熱的愛情,親吻之間,你還對我這樣說;

「那些漂亮的女子每次都在戲的終場前走齣戲院!……」是啊,我也是不願意看最後一場戲,如此而已……

你大概覺得我太羅嗦了,但這是我最後一次「嘮叨」。我給你寫信,就是在跟你說話,我希望快快樂樂地跟你說話。那些女裁縫唉聲嘆氣,她們總是叫我感到厭惡。你知道,那次歌劇院舞會上,人家對你說我從前是妓女,從這場要命的舞會回來後,我已經「好好地」死過一次了!

啊,我的心肝,我剛在停筆之際,痴痴地凝視著這張畫像中你的眼睛,懷著澎湃的愛的激情,使自己沉浸在你的目光中。如果你知道這一點,你千萬不要把這張畫像送給別人,千萬不要!……我已儘力將愛凝結在這張乳白色的紙上,當你從這裡重新得到愛時,你會想到你心愛的小鹿的靈魂就在這裡。

一個死去的人請求施捨,這不是很滑稽可笑嗎!……算了,應該學會安安靜靜地呆在墳墓里。昨夜,如果我同意像愛你那樣愛紐沁根,紐沁根就會給我兩百萬,你不知道,如果那些蠢人知道這一情況,我的死在他們眼中會顯得多麼勇敢!當他知道我信守了諾言,同時又因他而死去時,他著實被敲了一竹杠。我作了各種嘗試,以便繼續與你共呼吸。我對這個大詐騙犯說:「你想要我按你的要求那樣愛你,我甚至可以保證永遠不再與呂西安見面……」

◎指用煤氣自殺。

◎德·斯塔爾夫人(一七六六—一七八一),法國作家。

「那應該做些什麼?……」他問。--「為他,給我二百萬,行不行?……」不!你如果能看到他露出的那種怪樣就好了!啊!如果這對我來說不是那麼悲哀的事,我會大笑一場。「你不願意表示拒絕,是不是?」我對他說,「我看出來了,你把這二百萬看得比我還重要。一個女人總能輕而易舉地知道自己的價。」

我補充說,同時向他扭過身去。這個老壞蛋幾小時後就能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誰會像我這樣給你的頭髮分縫呢?好了,我不願再思索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了。我只有五分鐘時間了。我把這五分鐘獻給上帝。請你不要嫉妒他,我親愛的天使,我要與他談起你,請求他以我的死和在另一個世界中對我的懲罰為代價,賜給你幸福。我極不願意下地獄,我真想看看天使,想知道他們是不是與你相像……

永別了!我的寶貝,永別了!我用我的全部不幸為你祝福。

直到進入墳墓,我仍然是你的艾絲苔……

一八三○年五月十三日星期一

十一點已經敲過,我做了最後的祈禱。我馬上要躺下死去了。再一次向你告別!我希望我手上的溫度能把我的靈魂留在這裡,如同我把最後一個吻印在這張紙上。我還想再叫你一聲我親愛的貓咪,雖然你是我的死因。

艾絲苔

法官讀完信,心中湧起一股妒忌情緒。一個自盡的人懷著這樣歡快的心情--雖然是一種狂躁的歡快,以盲目的溫情並發出的最後力氣,寫下這樣的書信,法官還是第一次讀到。

「他有什麼特點能叫人這麼愛他!……」他想,心裡反覆說著這句那些沒有能力討女人喜歡的男人說的話。

「如果您不僅能證明您不是越獄的苦役犯雅克·柯蘭,而且還能證明您確實是唐·卡洛斯·埃雷拉,托萊多王家教士會議議事司鐸,費迪南七世陛下密使,」法官對雅克·柯蘭說,「您就可以獲釋,因為,司法部的公正執法要我告訴您,我剛才收到艾絲苔·高布賽克小姐的一封信,她在信中承認自己有意自殺,對她的僕人表示懷疑,這一懷疑顯示出竊取那七十五萬法郎的作案者就是那幾個僕人。」

卡繆索說著話,同時將這封信的筆跡與遺囑的筆跡進行對照,他認為書信和遺囑顯然是同一人寫的。

「先生,您原來過於匆忙地認為這是一樁謀殺案,現在也別太急於認為這是一樁盜竊案。」

「啊?!……」卡繆索說,用法官的目光向犯人看了一眼。

「這筆錢可能會找到。請您不要以為我這樣說,這事就與我有牽連。」雅克·柯蘭接著說,同時讓法官明白他理解法官的懷疑,「這個可憐的姑娘很受僕人愛戴。如果我能獲得自由,我一定要把這筆錢找回來。這錢現在屬於呂西安,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愛的人!……您能允許我讀讀這封信嗎?很快就能讀完……它證明我親愛的孩子完全無罪……您不用擔心我會把信毀掉……也不用擔心我會說出去,我是被單獨監禁的……」

「單獨監禁!……」法官叫道,「您不會再這樣……我要請您儘快明確您的身份,如果您願意,您可以向貴國大使求助……」

法官於是把這封信遞給雅克·柯蘭。卡繆索感到高興,他自己擺脫了困境,也能使總檢察長、德·莫弗里涅斯夫人和德·賽里奇夫人滿意。犯人讀著妓女寫的這封信時,卡繆索冷靜而好奇地端詳著他的面容,儘管他臉上洋溢出誠摯的感情,法官心裡還是這樣想,「這確實是一張蹲過苦役監獄的面孔啊!」

「有人真是愛他呀!……」雅克·柯蘭將信還給法官,說。他讓卡繆索看他流了淚。「可惜您不認識他!」他繼續說,「他的心靈是那樣年輕,那樣充滿活力,長得又是那樣俊美!他是一個孩子,一個詩人……見了他,人們都會難以抑制地感到要為他作出犧牲,要滿足他哪怕是最小的願望。這個親愛的呂西安,他溫和時,是那樣可愛……」

「好吧,」法官說,他想作再次努力,以便發現真相,「您不可能是雅克·柯蘭……」

「不是,先生……」苦役犯回答。

雅克·柯蘭於是就更加裝出唐·卡洛斯·埃雷拉的模樣。他希望能大功告成,便走到法官面前,將他拉到窗戶旁邊,擺出教會中長者的姿態,以說知心話的口氣對他說:

「先生,我非常喜愛這個孩子。你們現在把我當作罪犯、如果必須承認我是罪犯,才能避免我心中的偶像遭遇麻煩,那我也可以認罪。」他輕聲說,「我將效仿這個為他的利益而自殺的可憐的姑娘。因此,先生,我請求您給我恩惠,那就是能立即釋放呂西安。」

「我的職責不允許我這樣做。」卡繆索和善地說,「但是,如果他能跟老天達成妥協,法院是會予以考慮的。如果您能向我提供充分理由……您說吧,這不作記錄……」

「那好,」雅克·柯蘭接著說,他輕信了卡繆索的和善,「這個可憐的孩子此刻正在遭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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