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記 巴陵野老:盜官記

峨眉山人擺了一個發生在縣衙門裡的故事,我也來擺一個發生在縣衙門裡的故事吧。你們要問這個故事發生在哪個縣衙門裡,我可只能回答一句:反正不是發生在我們這個縣衙門裡。我們這個縣即使稱不得模範縣,可是紳糧們給縣衙門送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之類的金字大匾在閃閃發光,我們的縣太爺即使算不得清官,也還沒有因為劣跡昭著而撤職查辦。在我們這個縣衙門裡,哪裡會發生這樣荒唐的事呢?而且我們這些人都是靠著這個衙門過日子的,雖說吃得不很飽,可是也沒有哪一個餓死,甚至還能得閑到這裡來坐冷板凳,喝冷茶,擺龍門陣,這也可算是亂世中的桃源生活了。即使在我們縣衙門裡,眼見發生過什麼三長兩短的事,也應該強打起精神來做一個懲惡揚善的君子才對頭嘛。總之,這個故事並不是發生在我們這個縣衙門裡,這一點是非得趕緊發個聲明不可的。——巴陵野老誠惶誠恐地發表了他的嚴正聲明,才開始擺起他的龍門陣來。

巴陵野老在我們這個冷板凳會裡假如不是最老的老人,總可以在敬老會上坐第二把交椅。已經無法說他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因為他的頭髮已經經歷過由黑到花白、到全白、到完全脫落的過程。但是也不能說他是一個龍鍾老人。頭髮是沒有了,可是在那發光的頭頂上還泛著微紅;在白眉毛的下面還眨巴著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那臉是清瘦的,但是還紅光滿面。他那一口潔白堅實的牙齒,使他沒有一般老人那樣牙齒脫落、兩頰凹陷的老態。他的身體也還可以叫做結實,長年四季沒有見他背過藥罐,甚至傷風咳嗽也很少見。問起他的年紀來,他是最不願意回答的。人家問他:「你大概到了花甲之年了吧?」他支支吾吾地回答:「差不多。」六十歲對於他似乎是一個很忌諱的年齡,因為這是勒令退休的年齡,而「勒令退休」,就意味著敲碎飯碗,這隔「轉死溝壑」也就不遠了。所以有人揭他的底,說他已接近「古來稀」的高齡了,我們都竭力替他辯解:「嗐,人家連六十大壽還沒有辦過呢,怎麼說快七十了呢?絕對沒有!雖說他的頭髮光了,你看他那牙齒,你看他那精神,你看他吃飯喝酒的勁頭,即便是五十歲的人,能比得過他嗎?」

正因為這樣,他在我們這個衙門裡算第一個奉公唯謹的人,不論有事無事,準時上班下班,風雨無阻。能夠不說的話,他絕不開口;能夠不出頭的事,他絕不出頭。他慣常勸導我們這些有點火氣、喜歡發點牢騷的科員:「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總因強出頭。」他就是這樣終年累月,在他已經坐了幾十年的那張舊辦公桌前捏著他那支禿筆,默默地和無情的歲月拚命,等待那個戴著上面寫有「你又來了」幾個大字的高尖尖帽子的無常二爺,有一天帶著鐵鏈來套上他,向鬼門關走去。

但是,自從他參加了我們的冷板凳會以後,似乎在他的身上召喚回青春的活力,變成一個老少年了。如同上班一樣,他每會必到,風雨無阻。聽到大家擺一些有趣味的龍門陣時,就呵呵呵地笑起來,像喝了陳年老窖大麴酒一樣,搖頭晃腦,用手擊節讚賞說:「這真是可以消永夜,可以延年壽啊——」把尾聲拉得老長老長的。現在,他拈著了鬮,不等別人催促,就自告奮勇地擺一個龍門陣。他擺起來了。

我先擺一個「引子」,我擺的正文就是從這個「引子」引出來的。

我不想說這個故事發生在哪一年。那個時候,縣衙門已經改名叫縣政府,大堂上坐的已經不是知事大老爺,而是縣長了。但是老百姓還是照老習慣,叫那裡是「有理無錢莫進來」的縣衙門,還是在屁股挨打的時候,對坐在大堂上的縣長叫:「大老爺,冤枉呀!」我看這些縣長,和我們過去見過的縣太爺也差不多。有胖胖的,有瘦瘦的,有馬臉的,有牛頭的,有鷹鼻的,有猴腮的,有豬拱嘴的,什麼奇形怪狀的都有,而且都在掛著「光明正大」金匾的大堂上坐著,對堂下惶恐跪著的老百姓吆喝,發威風,打板子;一樣在後花園的客廳里和「說客」斤斤計較,數銀元,稱金條。當然,也總是一樣坐不長久,多則一年,少則三月,就囊括席捲,掃地以盡地走了。為什麼?因為他的「官限」已經到了,新的老爺已經動身,就要上任來了。你看各機關、法團、士紳、商賈以及像我們這些坐冷板凳的科員,一面在忙著給就要卸任的老爺送萬民傘、立德政碑;一面又在河壩碼頭邊搭彩棚、鋪紅墊,鑼鼓、鞭炮也齊備了,準備迎接新上任的縣大老爺了。

這一回來的縣大老爺姓甚名誰,我們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反正拿著有省政府大紅官印的縣長委任狀,就算數。我們這個縣在江邊,通輪船,每次縣大老爺到任都是坐輪船來的。

「嗚——」,輪船的汽笛叫了,打了慢車,停在河心。因為沒有囤船可靠,只好派幾條跑得飛快的木舢板船靠上輪船邊去迎接。舢板靠好,新來的老爺和他的家眷,還有絕不可少的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等等隨從人員,一齊下船。

「撲通!」出了事了。不知道是這位新來的老爺年事已高呢,還是看著岸上人頭攢擠,披紅戴綠,鑼鼓齊鳴,鞭炮響連天,因而過於興奮了,在他老人家從輪船舷梯跨到不住顛簸著的舢板船上時,踩虛了腳,於是,「撲通」一聲,掉進大江里,而且卷進輪船肚子下的惡浪里去,無影無蹤了。

事出意外,這怎麼辦?照說應該下船給落水的新老爺辦喪事才對。但是,那跟來的會計主任卻機靈得很。他當機立斷,馬上在船上和跟老爺來的太太以及秘書師爺研究了一下,拿出辦法來。於是,太太擦乾了自己的眼淚,把老爺的委任狀拿出來交給會計主任,會計主任又把委任狀轉給秘書師爺拿著,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仍舊那麼沉著地、興高采烈地以秘書師爺帶頭,太太抱著一個小娃娃緊跟著,後面是會計主任以及跟班,魚貫地下到舢板船上,劃向擠著歡迎人群的碼頭邊,上了岸了。

到了歡迎彩棚里,秘書師爺把委任狀亮出來給卸任縣太爺以及地方機關、法團的首腦和紳糧們過目,並且自我介紹起來:「鄙人就是王家賓。」——王家賓就是寫在那張委任狀上的新縣長的名字。於是大家和新來的老爺或者拱手,或者握手,表示恭喜,敬掃塵酒,然後就坐上四人抬的大轎,推推涌涌,到縣衙門裡接事去了。

有人問:「剛才下船的時候,好像發生了什麼事了?」

會計主任以不當一回事的神氣馬上回答:「哦,剛才下船的時候,我們帶的一個跟班,搶先下船,不幸落水淹死了。」

「哦。」原來是這樣,一個跟班落水了,這當然是無關大局的。於是新來的王家賓大老爺照常上任;在機關、士紳的歡迎會上照常發表自己的施政演說;在後衙門照常安排好自己的家眷,晚上安歇了;並且第二天早上起來,照常坐上大堂,問案子,照常打老百姓的板子;照常剋扣公款,敲詐勒索,颳起地皮來。

只有一點不大照常,就是這位新來的王大老爺颳起地皮來特別的狠毒,硬是像餓虎下山,飢不擇食,什麼錢都要,什麼人的錢都要,簡直不顧自己的官聲,不想要萬民傘,不想立德政碑,只想幾個月之後,捲起鼓鼓的宦囊,逃之夭夭了。這個「不照常」,就引起地方的大紳糧戶以及專門干「包打聽」和喜歡搬弄是非的人們的注意。不到三個月,在衙門內外,離奇的謠言像長了翅膀,到處傳開了。起初是唧唧喳喳的,慢慢就沸沸揚揚地傳開了,還伴隨著一些有損新老爺官聲的議論,以至於在衙門口竟然發現有入暗地裡貼出了「快郵代電」這樣的傳單來。

那「快郵代電」上說,這一切都是那個會計主任導演的一場把戲,那個落水的才是真的縣長。是會計主任當機立斷,叫秘書師爺取而代之,和太太做成真夫妻,冒充王家賓正牌老爺,大搖大擺地上任的。而且說會計主任這麼安排,這位太太不能不立刻答應認一個野老公,都因為他們有不得已的苦衷。

為什麼會計主任要導演這麼一場把戲呢?這就要從成都省上賣官鬻爵的內幕講起。

你們去過成都嗎?那裡有一個少城公園,少城公園裡有一個鶴鳴茶社。在那裡有一塊頗大的空壩子,都蓋著涼棚,面臨綠水漣漪,是個好的風景去處。涼棚下擺滿茶桌和竹椅,密密麻麻坐滿喝茶的茶客,熱鬧得很。到處聽到互相打招呼、寒暄問好的聲音,到處是茶倌放下銅茶盤叫著「開水」的聲音。這是一個普通的茶座,那些做小生意的,當教員的等等小市民們,就在這裡來謀事、說合、講交情、做買賣、吵架、扯皮,參加「六臘之戰」,「吃講茶」。

但是還有一處更好的別有風光的僻靜去處,叫做「綠蔭閣」的,在那裡涼棚高搭,藤蘿滿架,曲欄幽徑盡頭,便是茅亭水榭,臨湖小軒。在那拐彎抹角、花枝掩映的地方,都擺著茶桌和躺椅,既可以悠閑地喝杭州龍井、蘇州香片、六安毛尖,還可以叫來可口的甜食點心、時鮮瓜果,真可算是洞天福地了。在這裡商量買賣,研究機密,揭人隱私,搞陰謀詭計,都是很理想的地方,當然也是公開賣官鬻爵的好地方了。

據說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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