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伍

去年的秋天,因為得到朋友一個信,說是既然在外鄉奔波流浪,不甚遂意,倘若高興回鄉玩玩,或者也可以把心目略舒。至於要錢,若是決定動身了,可以來一電報,便當致電駐漢師部辦事處,撥兩百塊錢作路費。朋友是十年前老同事,當年我在作上士時他就作了排長,且同為在一個街上長大的人,如今朋友已成為團長,有兵馬一千五百,駐紮××,成為偉人了。我當時正卧病在上海,情形仍如此時一樣,不過當時只我一人,住上海法界善鍾路一小鋪子的樓上,也正是因為病,不能把文章寫成,就無法維持生活,得到朋友這信,當然歡喜之至了。

我心想,既然是這樣歡迎回去,那就回去看看也未嘗不可,且據許多人說某某作了一任知事近來在家作封翁了,某某又娶第三個小妻了,某某又升大官了,所說的一些人,就莫不是當年一同在辰州總爺巷大操坪成隊作跑步的人,想不到幾年來人事變遷就到了這樣子。人人全成家立業,我這各處飄蕩的浪子,滿麵灰塵的歸去也只多增他人一種笑話。但我想到看看這一般有運氣的年青人,在家是如何一種生活,回去的心思也稍稍活動了。而且,我的脾氣又是這樣,小孩子氣是有些地方無論如何皆保存的,我還想到,就為成全這些老同事一點自信,覺得他們的方法是得了超拔,而我的生活真形成了落伍的悲慘,也決定將轉去一行了。

我自然就寫信去說,就是這樣辦,團長大人。我不能照他所說打一個電,卻只寫了一封挂號信去,是因為窮到無發電報的錢。信一發去我就等候著,但我知道這至少是四十天才能有消息,到了二十天後,因為病轉沉一陣,到過平民醫院的四等室住過六天,吃盡了無錢人住下等病室醫生看護所給的痛苦,病倒似乎因為刺激反而得到轉機,我不管如何出了院,一出院病卻好了。病好了我還得重理我的舊業,就是成天照到那些大編輯趣味寫一點小說,親自送到各處去,把挑選的權利給那編輯,一面留著一些請求幫忙的好聽的話。過數日,沒有消息了,又客客氣氣的寫一封信去,作著彷彿是就便的意思詢問到那文章的結果,或者文章退回,或者又稍過一些時候錢就來了。我是靠這個錢維持日子的,錢不能得到,自然還得拿一點可以質錢的東西去押當,一面用好話同房東那成衣人太太緩和,日子就是這樣到了冬天。

忽然一天,有一個人找到我住處來了。我還不曾起床,完全料不到有這樣人找到我住的地方來。房東因為來人的體面衣服驚眩,聽說來人是我的朋友,從漢口來,不喊我起床,就把客人引上樓到我床邊了。

房中一些骯髒的情形,我明白真如何給了來客一驚!我先是還不醒,主人把我搖醒了,坐起身時,望到面前站著的人,几几乎以為做夢。

「是沈先生嗎?」

「是沈××,你?」

「我是成西順,從漢口來。」

「成西順?」

「是!你不認識我了。」

我點點頭,忽然覺得自己是一個早已上了三十歲,滿臉髭鬚,憔悴異常的人了。我如今不但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了。到街上同這個人見面,走路時我還得讓路,坐電車我也不敢同他並排,他是這樣體面的一個人了。至於十年前的成西順呢,是我們隊里一個號兵,除了吹號就會流眼淚。因為人太小,大家頑皮一點的在方便中總把西順作馬騎,盡這馬作人聲罵娘罵祖全不管。到後大了一點仍同在一個隊伍里當兵,眼淚的方便仍比別人為多。時間一過,想不到這號兵也變成社會上的體面人了。

當我聽到這人說出姓名時,有一點驚訝了。我望他,用眼睛搜索這個人臉上的各部分,雖然這時額角放光臉色紅潤,那一時卻瘦小若猴子。但這人臉上有些凸凹終於被我認識清楚證明不誤了,我就覺得心中有莫名其妙的慘痛。處到這穿幾件好衣服就可以稱為上等人的上海,這朋友從漢口來,見到我這情形,出於意料之外的可憐,也會疑我不是那個據說在上海賣文的我,也應當在此時極力搜索我的臉上了!然而他的結果是如我一樣,縱對面的人顏色已經完全不同,我們的神氣我們的言語調子,仍然還有一分殘餘,不消說我即刻也被他認識明白,在他心中起了大大的驚訝。

他站到我床前,把我認識清楚以後,用著還是驚訝的口吻說道:「我真不認識你了,若是到路上,我還以為是……」「你以為我是會扒你東西的人,是不是?」

「不,你生活真不是我們想到的生活。」

「這時可明白了。」

就是這樣談著笑著,他坐到窗前去,我卻起身離床了。一面洗臉一面同這個人說著許多老話,說到各人的生活,說到各人的轉向,並且把這個人從前容易流眼淚的事也說到了。我們以後就下樓,走到靜安寺,搭一路公共汽車到南京路。他一定要為我制一套西裝,我說我實在沒有每天摺疊每天打領結的功夫,他還是不依。這人做了幾年副官,沿河護送船隻發了一些財,對老朋友的情形看不過意,決心要作「綈袍之贈」了。他見我固執,還以為是書生氣不脫,就說,「二哥,你當真是做了文學家看不起老弟了!」

「副官,你這樣說真要我對你行禮了。」

「你陪我到這縫衣公司走走!」

「我不會穿洋服怎麼辦?」

「為什麼這樣說?」

這朋友,好象有點生了氣,因為他也正想來上海縫一套洋服,且在漢口就打聽知道,南京路有中國內衣公司,如今見我執意不去,對我不領受他的好處以為見外了。我見他不說話,我就說,「西順副官,我陪你進去,可以。我實在怕穿這東西,因為不方便,和我生活不相稱。」

他見我意思十分誠實,無話可說了,我們就進了那公司,上到二樓,這容易流眼淚的人如今用錢的大方同當年眼淚一樣,把材料樣子一翻,一買下來是兩百多塊。我呢,無論如何被派定一條褲子,正好我所穿的還是一條秋季穿的黃布褲,再推辭也不行了。

這朋友來上海,是接洽一種煙土的買賣。得到了那團長信,告他我上海的住處,托他為我帶錢來,所以一到上海就把我住處找到了。我們就痛痛快快的玩了一天,到四川館子去吃飯,吃了許多酒,又到一個地方去看電影。吃飯看電影地方全由我指定,他卻出錢,我只得就這樣招待盡了一天地主之誼。他住的地方是江南旅舍,第二天我清早坐了車到那裡去找他,房中已經有了一個年青客人,衣服極其入時。我走進房去,副官朋友跳起來笑,一面為我介紹給那年青客人一面讓坐。

「這是同鄉老同事,沈,這是向經理,第八十師的。」

年青人悻悻的立起,隨便的點頭,手上一支捲煙還未吸到一半,就用力擲到身旁痰盂里去,發出噝的一聲。見到這情形我覺得有一點受壓迫,但是想到這人是××人,也就無話可說了。

我是好象略感拘束,坐下了。

那朋友說,「你那麼早!」

我笑,輕輕的說,「不早。」

那軍需大人,正同朋友說到一個故事,還沒說完,我來了,見我同朋友談話,以為朋友是在應酬我,就把我不算數,又同朋友說道:「哈,我就聽,是的!伢俐角母凶!我可不怕。我還是聽,等會看這妖精怎麼樣來。嚇,老成,蠻凶咧。颳風了,風在左邊右邊,(說時用手拍胸介)革命同志,從槍里炮里出來,怕鬼嗎?我不怕。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不怕,訇!嘩,噼拍!來了!我心裡有點緊了。角母會事呀?妖怪難道真有嗎?

嚇,……」

說到後來就大笑,從那笑中我悟出這是這位軍需大人昨夜晚到閘北一個友人家中住宿,把人家畜養的猢猻當妖怪耽誤一夜睡眠的故事。這年青體面人把話說來津津有味,我為這十全十美人的氣勢,也隨著笑了。

那年青體面人見我也笑,似乎有點不服氣了,就問副官朋友,「老成,你不信鬼嗎?」

「我看到過鬼打架,在常德提台衙門,一共有十個鬼,我們三個人就走去把鬼嚇跑了。」

「牛皮。我不信。」

「不信嗎,問我這沈二哥,他是同我在一堆過的,看我往年同人打些什麼賭。我們放哨就專選有鬼地方去放,男子漢還怕鬼?」

要他問我,這年青軍需大人自然不願。本來我的樣子也太寒傖了,坐到這五塊錢一天的房間大椅上,就總覺得不相稱。我的新刮過的臉與我一身衣服,只增加別人對我敬意的消失,我的不能同軍需大人坐在一起的顏色又毫不能隱瞞,聽到副官朋友說到鬼,使我想起許多舊事,若無人在身邊,真要哭了。

我靜靜的觀察這年青體面人的身材,望到這少年事業得意的臉孔,就安慰自己,認為別人是很有理由對自己加以忽視,且自己也還有理由對別人加以原諒了,我就不再顧及這個人,同副官朋友談起往年的事來了。

「成,遂宜近來做什麼?」

「他發了財,不做事,只在家中做父親。」

「方吉生?」

「還是營長,駐武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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