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綠毛水怪

後來我在北京呆不下去了,也回了山東老家。至於老家嘛,簡直沒有什麼可說的。閉塞得很,人也很無知。我所愛的*是那個大海。我在海邊一個公社當廣播員兼電工。生活空虛透了,真像愛略特的小說!唯一的安慰是在海邊上!海是一個永遠不討厭的朋友!你懂嗎?也許是氣勢磅礴的朝岸邊推涌,好象要把陸地吞下去;也許不儘是朝沙灘發出的浪,也許是死一樣靜,連一絲波紋也興不起來。但是浩瀚無際,廣大的蔚藍色一片,直到和天空的蔚藍聯合在一起,卻永遠不會改!我看著它,我的朋友葬身大海,想著它多大呀,無窮無盡地大;多深哪,我經常假想站在海底看著頭上茫茫的一片波浪,像銀子一樣。我甚至微微有一點高興,妖妖倒找到一個不錯的葬身之所!我還有一些非非之想,覺得她若有靈魂的話,在海底一定是幸福的了。

可是在海中遠遠的有一片礁石,退潮的時候就是黑黑的一大捧,你可以把它想像成很多東西,一片新大陸,聖海倫島,之類之類。漲潮的時候就是可笑的一點點,好象在引誘你去那裡領受大海的嬉戲。如果是夏天,我每天傍晚到大海里游泳,直到筋疲力盡時,就爬到那裡去休息一下。真是個好地方!離岸足有三里地呢。在那裡往前看,大海好象才真正把它寬廣地顯示給你……

有一天傍晚時分我又來到了海濱。那一天海真像一面鏡子!只有在沙灘盡邊上,才有海水最不引人注意地在拍濺……

我把衣服藏在一塊石頭底下,朝大海里走去。夕陽的餘輝正在西邊消逝,整個天空好象被紅藍鉛筆各塗了一半。海水浸到了我的腰際,心裡又是一陣隱痛……你知道,我聽說她死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是一件已經無法挽回的事情了。這種痛苦對於我已經轉入了慢性期,偶爾發作一下。我朝大海撲去,遊了起來。我朝著那叢礁石游,看著它漸漸大起來,我來了一陣矯健的自由式,直衝到那兩片礁石上。你要知道那是一大片犬牙交錯的怪石,其實在水下是其大無比的一塊,足有二畝地大。一個個小型的石峰聳出水面,高的有一人多高,矮的剛剛露出水面一點兒。在那些亂石之間水很淺,可是水底下非常的崎嶇不平。我想,若千萬年前,這裡大概是一個石頭的孤島,後來被波濤的威力所摧平。

我爬到最高的一塊礁石上。這一塊礁石約有兩米高,形狀是酷似一顆巨大的臼齒。我就躺在凹槽里,聽著海水在這片礁石之間的轟鳴。天漸漸暗下來。我從礁石後面看去!黑暗首先在波浪間出現。海水有點發黑了。

「該回去了。不然就要看不見岸了。」我在心裡請清楚楚地說。找不著岸,那可就糟了。只有等著星星出來才敢往回遊,要是天氣變壞,就得在石頭上過一夜,非把我冷出病來不可!我可沒那麼大癮!

我站起身來,眼睛無意間朝礁石中一掃:嗬,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我看見,在礁石中間,有一個好像人的東西在朝一塊礁石上爬!我一下把身子蹲下,從石頭後面小心地看去,那個怪物背對著我。它全身墨綠,就像深潭裡的青苔,南方的水螞蝗,在動物身上這是最讓人憎惡的顏色了。可是它又非常地像一個人,寬闊的背部,發達的肌肉和人一般無異。我可以認為它是一個綠種人,但是它又比人多了一樣東西,就其形狀來講,就和蝙蝠的翅膀是一樣的,只是有一米多長,也是墨綠色的,完全展開了,緊緊地附在岩石上。蝙蝠的翅膀靠趾骨來支撐。在這怪物的翅膀中,也長了根趾骨,也有個爪子伸出薄膜之外緊緊地抓住岩石。

它用爪子抓住岩石,加上一隻手的幫助,緩緩地朝上爬,而一隻手抓著一桿三箘叉,齒鋒銳利,閃閃有光,無疑是一件人類智慧的產物。可是我並不因為這個怪物有人間兵器而產生什麼生理上的好感:因為它有翅膀又有手,儘管像人,比兩個頭的怪物還可怕。你知道,就連魚也只有一對前鰭,有兩對前肢的東西,只有昆蟲類里才有。

它慢慢把身體抬出水面。不管怎麼說,它無疑很像一個成年的男子,體形還很健美,下肢唯一與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因為水下生活腿好象很柔軟,而且手是圓形的,好象並在一起就可以成為很好的流線體。腳上五趾的形象還在,可是上面長了一層很長很寬的蹼,長出足尖足有半尺。頭頂上戴了一頂尖尖的銅盔。我是古希臘人的話,一定不感到奇怪。可我是一個現代人哪。我又發現它腰間拴了一條大皮帶,皮帶上帶了一把大得可怕的短劍:根本沒有鞘,只是拴著劍把掛在那裡。我不大想和它打交道。它裝備得太齊全了,體格太強壯了。可是我又那麼骨瘦如柴。我想再看一會,但是不想驚動它。因為如果它有什麼歹意,我絕對不是個對手。我必須先看好一條逃路,要能夠不被它發信地溜到海里去,並且要讓人在相當長的距離里看不見我,再遠一點,因為天黑,在波浪里一個人頭都和根木頭看起來差不多了。我回頭朝後看看地勢,猛然嚇出了一身冷汗:原來身後的礁石上也爬上來好幾個同樣的怪物,還有女的。女的看起來樣子很俊美,一頭長長的綠頭髮,一直披到腰際。可就是頭髮看起來很粗,濕淋淋地像一把水藻。它們都把翅膀伸開鉤住岩石,赤裸的皮膚很有光澤。至於裝扮和第一個差不多。頭上都有銅盔,手裡也都拿著長茅或鋼叉,離我非常之近!最遠的不過十米,可是居然誰也沒發現我。可是我現在真是無路可逃了。我找不到一個地方可以躲出它們的交叉視線之外,如果一頭跳下去,那更是沒指望。這班傢伙在水裡追上我是毫無問題的;在水裡搞掉我更比在礁石上容易。

我下了一個勇士的決心,堅決地站了起來,把手交叉在胸前,傲慢地看著它們。第一個上岸的水怪發現我了,它拄著鋼叉站了起來,朝我一笑,著一笑在我看來是不懷好意。它一笑我還看見了它的牙齒:雪白雪白,可是犬齒十分發達。我認為自己完了。這無疑是十分不善良的生物,對我又懷有十分不善良的用心!我在一瞬間慌忙地回顧了一下自己的一生:有很多後悔的地方。可是到這步田地,也沒有什麼太可留戀、叫我傷心得流淚的東西。我仔細一想,我決不向它乞憐,那不是男子漢的作為。相反的,我唯一要做到的就是死得漂亮一些。我迎上幾步對它說:

「喂,夥計,聽得懂人的話嗎?我不想逃跑了。逃不過你們,抵抗又沒意思,你把刀遞過來吧,不用你們笨手笨腳地動手!」

它搖搖頭,好象是不同意,又好象不理解。然後伸手招我過去。

我說:「啊,想吃活的,新鮮!那也由你!」我絕不會容他們生吞活剝的。我要麻痹他的警惕性,然後奪下叉子,拼個痛快!

可是我耳邊突然響起了一陣笑聲。那水怪大聲笑著對我說:

「你把我們當成什麼了?食人生番?哈哈!」

其他的水怪也隨著他一起大笑。我非常吃驚。因為他說的一口美妙的普通話,就口音來說毫無疑問是中國人。

我問:「那麼您是什麼……人呢?」

「什麼人?綠種人!海洋的公民!懂嗎?」「不懂!」

「告訴你吧。我過去和你恐怕還是同鄉呢!我,還有我們這些夥計,都是吃了一種葯變成這個樣子的。我門現在在大海里生活。」

「大海里?吃生魚?(他點點頭)成天在海水裡泡著?喂,夥計,你不想再吃一種葯變回來嗎?」

「還沒有發明這種葯。但是變不回來很好。我們在海里過得很稱心如意。」

「恐怕未必吧。海里有鯊魚,逆戟鯨,還有一些十分可怕的東西。大海里大概也不能生火,只能捉些小魚生吃。恐怕你們也不會給魚開膛,連腸子一起生嚼,還覺得很美。晚上呢?爬到礁石上露宿。像遊魂一樣地在海里漂泊!終日提心弔膽!我看你們可以向漁業公司去報到。這樣你們就可以一半時間在岸上舒服的房間里過。我想你們對他們很有用。

「哈哈,漁業公司!小夥子,你的膽量大起來了,剛才你還以為我們要吃你當晚飯!你把我們估計得太簡單了。鯊魚肉很臊,不然我們准要天天吃它的肉。告訴你,海里我們是霸王!鯊魚無非有幾顆大牙,你看看我們的鋼叉!海里除了劍魚什麼也及不上我們的速度。我們吃的東西嗎,當然是生魚為主。無可否認,吃的方面我們不大講究。但是也有一些東西是你們享用不到的。你知道鮮海蟄的滋味嗎?龍蝦螃蟹,牡蠣海參」……

我大叫一聲:「你快別說了,我要吐了。我一輩子也不吃海里的玩意!」

「是嗎?那也不要緊,慢慢會習慣的。小夥子,我看你還有點種。參加我們的隊伍吧!吃的當然比不上路易十四,可是我看你也不是愛吃的人,不然你就不會這麼瘦了。跟我們一起去吧。海里世界大得很呢。它有無數的高山竣嶺,平原大川,遼闊得不可想像!還有太平洋的珊瑚礁:真是一座重重疊疊的寶石山!我可以告訴你,海是一個美妙的地方,一切都籠罩著一層藍色的寶石光!我們可以像飛快的魚雷一樣穿過魚群,像你早上穿過一群蝴蝶一樣。傍晚的時候我們就乘風飛起,看看月光照臨的環行湖。我們也常常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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