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部分(1)

回到巴黎,阿拉貝爾和我更加如膠似漆;不知不覺中,我們很快就都違反了我用以約束自己的禮儀常規;倘若我一直恪守,上流社會往往會寬諒杜德萊夫人所處的曖昧地位。上流社會人物都喜歡窺透表面關係,然後一旦了解內中秘密,便認為這種關係是正常的了。不得不出入交際場的情侶,企圖推倒沙龍規則樹起的屏障,不肯一絲不苟地遵守習尚所規定的全部禮儀,總是大大失策。問題不在於別人,主要在於他們自己。保持距離,表面上恭恭敬敬,逢場作戲,諱莫如深,幸福愛情的這一整套戰略,使我們的有閑生活繁忙起來,不斷刺激我們的慾望,並保證我們的心不因習以為常而鬆懈。然而,初戀的主要特點是毫無節制,採伐自己的森林沒有規劃,而是把樹木全部砍光;這也是青年人的通病。阿拉貝爾可不接受這些市民意識,過去是為了討我歡心,她才對其屈從;她想在全巴黎敗壞我的名譽,以便把我變成她的Sposo①,猶如劊子手事先就標明受刑的人,以便據為己有。因此,她不滿足於這種艷情關係,認為別人沒有抓住證據,只能遮著扇子小聲議論,於是使出了妖媚的手段,把我拴在她的住所里。她幹了一件冒失事,公開暴露這種關係,卻又樂不可支,我見了怎能不相信她的愛情?我一旦耽迷在不正當結合的溫柔鄉里,發現自己的生活同亨利埃特的思想和囑咐截然相反,心中不禁痛苦萬分,便在一種瘋狂狀態中打發日子,就像一個預感大限已到的肺病患者,忌諱別人詢問他呼吸的聲音。我有一塊心病,只要反省起來,就感到疼痛;一種報復心理使我產生種種念頭,可我又不敢仔細掂量。我給亨利埃特寫信,描述了這種精神病症,也給她造成無限的苦痛。「付出這麼多的寶貴東西,但願您至少得到了幸福!」在我收到的惟一複信中,她這樣寫道。親愛的娜塔莉,幸福是絕對的,不允許對比。最初的狂戀過後,我自然要比較這兩位女子,她們的差異我還沒有探究過。的確,任何巨大的激情都會沉重地壓抑我們的性格,挫鈍其稜角,填平構成我們優缺點的那些習慣的溝溝坎坎;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兩個情人相處既久,各自的精神面貌的特徵又會重新顯露出來;於是,他們開始相互評價,感到了性格對熱戀的反作用,彼此也就產生了抵晤,這正是離異的前奏。淺薄的人就是以此為依據,指責人心朝三暮四。我進入了這個階段。我不再像以往那麼迷戀,可以說開始剖析我的樂趣。我進行的審查也許是無意的,但卻損害了杜德萊夫人。

①義大利文:合法丈夫。正確寫法應為Sposo。

首先,我發現她不夠穎慧。在穎慧方面,法國女子顯得卓犖冠群,最富有魅力了。持這種看法的人,曾經浪跡四海,對各國愛的方式是有過體驗的。一位法國女郎有了戀情,就像變了一個人;原先著意賣弄的風情,現在卻用來裝飾她的愛情;原先她的虛榮心那麼危險,現在卻遏制住了,只是一心一意地愛。情人的利益、仇恨。友誼,她都當成自己的事情;情人若是經商,她就研究法典,弄清信貸的程序,探究吸引銀行資金的辦法,一夜之間就變得跟生意人一樣精明強幹;原先那麼冒失,揮霍無度,現在決不出一個錯,決不浪費一枚金幣;她既當母親、管家,又當醫生,無論擔任哪種角色,都披上幸福的美妙色彩,連最細微之處也顯露出無限的愛;她博採各國女子的特長,以其智慧融會貫通;須知有了法國智慧這一種子,一切都活躍,一切都可能,一切都正當,一切都豐富多彩,從而打破了僅僅依靠惟一動詞的第一時態①來表達感情的單調性。法國女子的愛始終如一,無論什麼時候,在公共場合還是獨自一人,從不懈怠或厭倦。在公共場合,她選擇的音調,只能在您一人耳中迴響,甚至她沉默不語也在傳情,眼睛低垂也能看到您;如果礙於環境,她不便講話,也不便顧盼,她就在沙路上用足划出一種意思;她獨自一人的時候,甚至睡夢中還在表達戀情,總而言之,她要世界服從她的愛情。一位英國女子則相反,要她的愛情服從世界;由於所受教育的熏陶,她總保持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我向您描述過這種英國式的極端自私的儀態;她的心扉隨開隨合,像一台英國機器那樣容易。她擁有一副難以窺透的面具,要戴要摘,滿不在乎;在無人之處,她像義大利女郎一樣感情熱烈,一有人來,她立即變得一本正經,臉色冷峻。她那張臉綳得鐵緊,說話的聲調十分平靜,離開小客廳時是一副英國女子所特有的洒脫舉止,連她最愛的男子見了這情景,也要懷疑起自己的支配力。在這種時候,虛偽達到了冷漠的程度,把一切都置於腦後了。毫無疑問,一個女子能把愛情當作衣服一樣扔掉,就會讓人相信她也能換情人。看到一個女人對待愛情就像綉一塊檯布似的,停停綉綉,綉綉停停,情人的自尊心就會受到傷害,心裡要掀起多大的狂濤巨浪啊!這類女人自持力太強,不可能完全屬於您;她們把外界的影響看得太重,不可能完全受我們的支配。法國女人能投去一瞥,安慰耐心等待的人,還能以巧妙的諺語暗示對不速之客的不滿;而在同樣情況下,英國女子則金人緘口,無異於擺布人的心靈,捉弄人的頭腦。這類女人到處都擺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好像對她們大多數來說,fashio②是至高無上的,甚至一直擴展到他們的情慾中。誇大羞恥心,也必定誇大愛情,英國女人就是如此!她們一切都講究形式,可是在她們身上,對形式的愛好並沒有產生藝術感。不管英國女子怎麼講,比起她們理智而斤斤計較的愛情來,法國女子的心靈要高尚百倍;這種種差異,在新教和天主教中就能得到解釋。新教懷疑。檢驗並扼殺信仰,因而導致藝術與愛情的死亡。凡是在上流社會主宰的地方,上流社會人物就應當聽命;然而,熱戀中的情侶忍受不了,馬上就會逃避。杜德萊夫人根本離不開上流社會,她十分熟悉英國式的轉變,我發現她這一點,自尊心受到多大傷害,您是能夠理解的。其實,那不是上流社會強加給她的犧牲,不是的,她本身就自然而然表現為兩種敵對的形態。她愛的時候,會愛得如醉如痴,勝過任何國家的任何女子,甚至賽過蘇丹後宮的全部嬪妃;可是,這種夢幻的場景一旦落下幕布,那就連記憶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再送過去一瞥一笑,她就根本不予理睬了。她既不是你的情婦,也不是女僕,而像一個女大使,言談舉止不得不十分圓滑講究,沉靜得令人急不可耐,禮數周到得使人有受辱之感;她把愛情貶低為一種需要,而不是通過激情將它提高到理想境界。她既沒有流露出擔心與遺憾的神情,也沒有流露出渴望的意念;然而,時候一到,她的感情又像突然點著的火一樣,騰騰升起,彷彿無視她的矜持。這兩個女人,我應當相信哪一個呢?我看出亨利埃特和阿拉貝爾有天壤之別,真感到萬箭穿心。亨利埃特若是離開我一會兒,彷彿囑託空氣來向我談論她;她走開時,飄動的裙子在向我示意,而回來時,裙子的窸窣聲又歡快地傳人我的耳畔。她舒展眼瞼、目光低垂的神態,表現出無限的深情。她的聲音,那悅耳的樂聲,始終是一種撫愛;她的話語表達一種持之以恆的思想。她自始至終像她本人,絕不把她的心靈分成兩個空間:一邊充滿烈火,另一邊塞滿寒冰。總而言之,德·莫爾索夫人珍惜她的智慧與思想之花,用以表達她的思想;她以聰明睿智來取悅我和她的子女。反之,阿拉貝爾的才智並不用來美化生活,也決不用來為我謀福,而是僅僅依賴上流社會,為了上流社會而存在。她純粹以嘲弄為能事,喜歡折磨和傷害人,但不是為了愉悅我,而是要滿足一種興趣。換了德·莫爾索夫人,就會避人耳目,把她的幸福藏匿起來。阿拉貝爾則要向全巴黎炫耀她的幸福;她一面攜我在布洛涅樹林中招搖,一面又故作姿態,保持體統。風騷與端莊,多情與冷淡的混雜,無時無刻不傷害我那既貞潔又痴情的心靈。我哪有忽冷忽熱的變化本領,情緒不免受到影響。當我的心因愛情而悸動時,她卻重又擺出一副正經的面孔。我若是抱怨幾句,哪怕極其委婉,她也唇槍舌劍,鋒芒逼人,將虛誇的愛情和我試圖向您描述的英國式的謔語,一齊胡亂投向我。只要和我發生齟齬,她就處心積慮地傷害我的心,力挫我的銳氣,像揉麵糰一樣擺布我。我若是指出任何事情都要掌握分寸,她就反唇相譏,把我的看法誇大到可笑的程度。當我責備她的態度時,她就問我是不是要她在全巴黎人面前,在義大利歌劇院里擁抱我;我深知她渴望引起別人的議論,見她說得那樣認真,還確實怕她說到做到,履行諾言。儘管她的熱戀也是真心的,可是在她身上,我從來沒有感到亨利埃特的那種篤誠、聖潔和深沉:她像一片沙地,永不饜足。德·莫爾索夫人總是那樣放心,從一句話的聲調或一瞥的眼神里,就能體察我的心靈。侯爵夫人則不然,向她丟一個眼色,握一下手,說一句溫柔的話,她向來安之若素。更有甚者,昨日的情分,今天分文不值;愛情的任何錶露,都不能給她新奇之感;她渴望放縱、轟動,渴望出風頭;在這一方面,她理想中的壯美當然無法實現,因此,她對愛情的追求更加狂熱。然而,她在奇思異想中,考慮的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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