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部分(2)

「讓我崇拜您吧!聖人,超聖人!」我說著單膝跪下,親吻她的衣裙,並用衣裙擦拭我奪眶而出的淚水。

「可是,他若是殺了您呢?」我對她說。

她的臉失去血色,抬眼望著天空,答道:

「那麼,天主的意志就將實現了。」

「國王提起您時,對令尊講了什麼話,您知道嗎?他說:『德·莫爾索那傢伙,還要一直活下去嗎!』」

「在國王口中是句諺語,在這裡便是罪孽了。」她答道。

儘管我們提防,伯爵還是跟蹤而來。他滿頭大汗地來到一棵核桃樹下;剛才伯爵夫人就是停在這裡,對我講了這句極有分量的話。我看見伯爵,便轉而談起收穫葡萄的事。他無端起了疑心嗎?我不知道;不過,他一言不發地審視我們,也不顧核桃樹蔭下有多涼。伯爵說了幾句毫無意義的話,中間還多次停頓,顯然意在言外。繼而,他又說心口疼,頭疼,這次只是輕輕地呻吟,並沒有乞求我們的同情,也沒有用誇張的言詞向我們描述他的病痛,因此我們都沒在意。回到家裡,他越發感到不舒服,說是要上床,而且沒有拘禮就躺下了,那種隨便態度是平日所未見的。我們趁他沒犯疑心病的間歇時間,領著瑪德萊娜到我們喜愛的平台上去了。

「我們去劃划船吧,」轉了幾圈之後,伯爵夫人對我說,「園工今天給我們打魚,去看看吧。」

我們從角門出去,走到平底船前,跳了上去,緩緩地往安德爾河上游划去。我們就像看什麼都覺得新鮮的孩子,觀賞岸邊的芳草、藍藍綠綠的蜻蜓。伯爵夫人在她肝腸寸斷的哀傷中,竟能領略如此恬靜的樂趣,我不免有些詫異。大自然無憂無慮,不因我們的爭鬥而止步,它的安寧不正可以撫慰我們嗎?充滿了慾念而又能夠剋制的愛情衝動,正好同瀲灧的水波十分和諧;沒有被人類的手蹂躪過的鮮花,表達著人們最隱秘的憧憬;輕舟蕩漾,宛如思緒在心靈中漂游。我們感到這雙重詩意的銷魂魅力。話語升入大自然的音域,便展示其神秘的妙韻,而目光一旦融進傾瀉在火紅牧場上的陽光中,便顯得格外明亮。河流宛似小徑,我們沿著它飛奔。總而言之,我們沒有像步行那樣分神,思想就捕捉住了自然萬物。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歡欣雀躍,動作極為優美,話語極為撩人,不也是兩顆自由心靈相悅的活生生形象嗎?這兩顆心靈息息相通,結合而為理想的絕妙產物,也正是柏拉圖①所夢想的、青春時有過美滿幸福的人所熟識的產物。我要向您描繪的是這一時刻的總的情況,而不是它的難以刻畫的細節。可以說,我們彼此的情愛,體現在我們周圍所有人、所有物體上;我們感到,我們每人所希冀的幸福,存在於我們的身軀之外。但是,這種幸福又如此強烈地沁人我們的心脾,以致伯爵夫人脫下手套,把她一雙玉手浸人水中,彷彿要冷卻一下心中隱秘的激情。她的眉目在傳情逸意,可是,她的雙唇像一朵迎風的玫瑰花,雖然微微張開,碰到慾望卻會閉合。低音同高音完美配合有多麼悅耳,您是有體會的。每聽到這種和聲,我總要憶起那一時刻我們兩顆心靈的契合,然而往事如煙,再難尋覓了。

①柏拉圖(公元前428-347),希臘哲學家。這裡「絕妙產物」,是指他在討論審美教育的《會飲》中提出的兩性畸型人。

「您讓他們在哪兒打魚呢?不是說只能在屬於您的岸邊打魚嗎?」我問道。

「在呂昂橋附近打魚呢,」她答道,「哈,哈!從日昂橋到葫蘆鍾堡這段河流,現在全歸我們了。德·莫爾索先生用這兩年的積蓄和補發的年金,買下了四十阿爾邦的草場。您感到奇怪嗎?」

「我呀,整個山谷都歸您我才高興呢!」我高聲說道。

她沖我莞爾一笑。我們船劃至呂昂橋下,這裡河身很寬,適於捕魚。

「喂!馬蒂諾,怎麼樣啊?」伯爵夫人問道。

「哦!伯爵夫人,我們真沒運氣。從磨坊上水到這裡,有三個鐘頭了,一條魚還沒打到呢。」

我們三人舍舟上岸,站到一棵楊樹蔭下,看看最後幾網怎麼樣。這種楊樹皮是白色的,生長在多瑙河、盧瓦爾河流域,也許在每條大江大河的流域都見得到。一到春天,楊樹的花萼隨風飄散,宛如雪白的絲棉。伯爵夫人恢複了嫻靜端莊的表情,她有些悔意,覺得不該向我吐露她的痛苦,不該像約怕那樣大聲抱怨①,而應當像瑪德萊娜那樣飲泣,應當做一個瑪德萊娜式的女子,沒有愛情,沒有宴飲,也沒有歡愉,但不乏芬芳與妍美。拉網拖到她面前,滿滿一網魚:冬穴魚、小(魚巴)魚、白斑狗魚、鱸魚,還有一條大鯉魚,在草地上歡蹦亂跳。

①《舊約·約伯記》中敘述約伯屢遭磨難,起初總是隱忍,終至大聲抱怨。

「簡直太巧啦!」看園工說。

僱工們都驚奇得睜大了眼睛,對這個女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她像仙女一樣,彷彿用魔棍點了漁網。這時,馴馬師騎馬直穿草場,飛奔而來。伯爵夫人一見不禁渾身驚悸。雅克沒有隨我們一起來。正像維吉爾用充滿詩情的語言表達的那樣,一有風吹草動,母親頭一個念頭,就是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裡。

「雅克!」伯爵夫人驚呼道,「雅克在哪兒?我兒子怎麼啦?」

她並不愛我呀!她若是愛我,看到我痛苦不堪,定然會有這種母獅發狂一般的反應。

「伯爵夫人,伯爵先生病重了。」

她舒了一口氣,帶著瑪德萊娜,同我一道往回跑。

「您慢慢走吧,」她對我說,「別讓我這掌上明珠中了暑。您看到了,天氣這麼熱,德·莫爾索先生跑出了汗,又站到核桃樹蔭下,這就釀成了不幸。」

她在心慌意亂中講出這句話,更加表明她心靈的純潔。伯爵的死,竟然是不幸!她快步趕回葫蘆鍾堡,從圍牆的一處豁口進去,穿過園圃。我按照她的叮嚀,緩步走回去。亨利埃特的表情照亮了我的頭腦,然而像霹靂閃電一樣,在照亮的同時,也把人庫的穀物毀掉了。在泛舟過程中,我自以為是最受她喜愛的人,聽了她這話,心裡特別酸楚,覺得這是她的由衷之言。沒有佔據整顆心,就不成其為情人,看來我是單相思。我的愛情明確自己的全部要求,事先就沉湎於所企望的柔情蜜意中,並把心靈的歡愉和未來的歡愉融合起來,從而得到滿足。即使說亨利埃特在愛著,那她對愛情的樂趣及其風波也毫無體會,可以說是靠感情生活,有如聖女心中只有上帝那樣。她的思想、她那沒有經意的感覺,確曾集中到我的身上,如同蜂群落在開花的樹枝上;但是,我不是她的歸宿,而是她生活中的偶然際遇,我不是她的全部生命。我成了失去寶座的國王,心中不免自忖,誰能歸還我的王國。我在嫉妒得不能自控的時候,甚至後悔自己太老實,未敢越雷池一步,沒有大膽地密切我們的愛情關係;在我看來,這種愛情關係還不實在,而是極其微妙的,應通過佔有而確立的實際權利才能像鎖鏈一樣把它牢牢維繫起來。

伯爵也許因為在核桃樹蔭下著了涼,幾個小時的工夫病情就加重了。我到圖爾城去請一位名醫奧里熱先生,直到傍晚才把他帶回來;他在葫蘆鍾堡待了個通宵,次日待了一天。儘管他已派馴馬師去捉大量螞蟥,他還是認為要儘快給病人放血,可隨身又沒帶柳葉刀。我不顧天氣炎熱,趕到阿澤,叫醒外科大夫德朗德先生,催他火速趕到。伯爵放了血,才算得救,再晚十分鐘,伯爵就要一命嗚呼。雖然初見成效,大夫還是指出病人有炎症,要發高燒,非常危險;二十年沒生過病的人,一病倒就是這樣。伯爵夫人嚇壞了,認為這場大病是她造成的。她已經無力感謝我的幫助,只是沖我微微一笑,那表情相當於她從前在我手上的一吻。我寧願看到她因偷情而悔痛,那是因為褻瀆了神明而懺悔,然而,一個純潔的人這樣懺悔,讓人看著格外難受,那是對她視為高尚的人所表示的欽敬的深情,並臆想出一樁罪過來自責。毫無疑問,她的愛,猶如諾伏的洛爾之愛彼特拉克,而不像里米尼的法朗采斯卡之愛保羅①。對於幻想這兩類愛情能結合的人來說,這是多麼揪心的發現啊!

①義大利詩人但丁的《神曲·地獄篇》第五歌中的人物,法朗采斯卡與小叔保羅私通,一同下了地獄。

這個房間像個野豬窩。伯爵夫人躺在一把骯髒的扶手椅上,身體癱軟,雙臂下垂,守了個通宵。第二天傍晚,大夫臨走時對伯爵夫人說,要雇一個人護理,伯爵的病要拖一段時間。

「僱人護理,不必,不必,」她答道。接著,她一面凝視我,一面高聲說:「我們來護理他,我們有責任把他救活!」

大夫聽到伯爵夫人激動的聲音,深為詫異,特意瞟了我們一眼。這句話的聲調令他懷疑是謀害未遂。他說定每周來診視兩次,向德朗德交待了治療的程序,還說如果出現危險癥狀,一定要去圖爾找他。為了讓伯爵夫人起碼能隔天睡覺,我勸她和我輪流守護伯爵。我費了許多口舌,到了第三天晚上,才說服她去睡覺。府中上下都安歇之後,有一陣伯爵昏昏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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