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1)

我在那地方逗留的最後幾天,正是萬木蕭疏的秋天,有時天空陰霾,不見日月;而在這宜人的季節,都蘭的天空始終那麼澄凈,氣候始終那麼溫暖。在我動身的前一天,德·莫爾索夫人趁晚飯前的工夫,引我上了平台,在光禿禿的樹下默默地走了一圈。她對我說:

「我親愛的費利克斯,您即將步入人世,我願意在思想上陪伴您。飽受痛苦的人,閱歷必然很深。不要以為離群索居的人就孤陋寡聞,他們是能夠評斷世事的。如果說我要靠友情生活的話,那麼我不希望我的朋友在心中、在意識里產生拘束之感。酣戰的時候,很難記得所有的規則,請允許我像母親對兒子那樣指點您。您動身那天,親愛的孩子,我要交給您一封長信,裡面有我這女人對社會、對人的見解,以及在這巨大的名利場中迎難而上的方法。答應我到巴黎再看信,行嗎?我的請求是感情上一種任性的表現,這正是我們女人的秘密。我並不認為這類任性是無法體察的;不過,我們若是知道被人看破了,就會傷心的。把這條條蹊徑留給我吧,女人就喜歡在暖徑上獨自漫步。」

「謹記在心。」我吻了吻她的手,說道。

「哦!」她又說,「我還要求您發個誓;您得先應下。」

「唔!好,好。」我答道,心想準是要我表示忠誠。

「不是關於我的事,」她苦笑了一下,又說道,「費利克斯,您在哪個沙龍也不要賭博,一無例外。」

「我永遠不賭博。」我應道。

「好,」她說道,「我給您想了辦法,可以把賭博的時間用在正事上;將來您會發現,別人遲早要吃虧,而您總是立於不敗之地。」

「這是為什麼呢?」

「一看信就明白了。」她樣子狡黠地答道,一下子使她的話失去了長輩諄諄教誨的那種威嚴。

伯爵夫人同我談了一個多小時,向我透露三個月來,她是多麼細心地觀察了我,從而表現了她對我的深厚感情。她摸透了我的全部心思,力圖以她的心計充實我的心靈。她的聲調悠揚婉轉,令人信服,話語像是從母親口中講出來的,語調和內容都表明,我們倆已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要知道,」最後她說,「我將懷著多麼焦慮的心情注視您的行蹤;您若是一帆風順,我會多麼高興;您若是碰到障礙,我會灑下多少淚水!請相信,我的感情無與倫比,它既是自發的,又經過抉擇。啊!我希望看到您生活幸福,有權有勢,受人尊敬;您的歷程,就如同我做的一場真切的夢。」

聽了這番話,我流下了眼淚。她既溫存,又嚴厲;感情毫不掩飾,但極為純潔,容不得渴求歡樂的年輕人產生半點希望。我的肉體撕成碎片,丟在她的心上,而她卻以只能滿足心靈的聖潔之愛報答,向我傾瀉這種愛的源源不斷而又不可褻瀆的光輝。她升到了極高的境界,使我狂吻了她那雙肩的愛情的彩翼,不可能把我載到那裡;一個男子要想到達她的身邊,就必須奪得大天使的雪白羽翼。

「遇事我都要想一想:我的亨利埃特會怎麼說。」我對她說道。

「好,我想當您的福星和聖殿。」她說道,暗指我童年的夢幻,並保證我一定能如願以償,以便安撫我的慾望。

「您將是我的信仰、我的光明,您將是我的一切。」我高聲說道。

「不,不,」她答道,「我不可能成為您歡樂的源泉。」

她嘆了口氣,沖我笑了笑,表明心中有難言之隱;那是一時起來反抗的奴隸的微笑。從這一天起,她豈止是我的心上人,而且成為我最愛的人了。她不是那一般的女子,只想在我心中佔一個位置,只想以其忠貞或過分的歡情刻在我心中;絕不是的,她是我整個的心,是我肌肉活動的指揮中心,她在我的心目中,成為佛羅倫薩詩人①的貝阿特麗克絲、威尼斯詩人②的潔白無瑕的洛爾,成為偉大思想之母、解救危難的未知因素、走向未來的助力、黑夜的明燈,猶如墨綠葉叢中閃耀的百合花。對,她賦予我堅定的意志,要我善於捨車保帥,以便化險為夷;她給了我柯利尼③那種堅韌不拔的精神,以使我轉敗為勝,拖垮並戰勝最強大的對手。

①指義大利詩人但丁(1265—1321),他在抒情詩《新生》中,抒發了對貝阿特麗克絲的愛情。

②指義大利詩人彼特拉克,他的《歌集》主要歌詠他對女友洛爾的愛情。

③柯利尼(1519—1572),法國海軍元帥,新教運動的領袖之一。

次日,我在弗拉佩斯勒堡吃過飯,辭別了主人,便去葫蘆鍾堡;房東知道我戀愛心切,非常遷就我。德·莫爾索夫婦原就打算送我到圖爾,我再連夜趕往巴黎。一路上,伯爵夫人深情地沉默不語,先是借口偏頭痛,繼而又因說了謊而臉紅起來,趕緊掩飾說,她看到我離開不能不感到遺憾。伯爵邀請我以後住他府上,如果我想再來看安德爾山谷,而德·謝塞爾夫婦又不在莊園的話。分手時我們都拿出很大的勇氣克制著感情,誰也沒有流淚;只有雅克一時難過,掉下了幾滴,大凡病弱的孩子都如此;瑪德萊娜則像個大姑娘了,只是緊緊地握住母親的手。

「小寶貝兒!」伯爵夫人說著,激動地吻了雅克。

他們離開圖爾,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吃過晚飯,我又心血來潮,返回葫蘆鍾堡;這種衝動是無法解釋的,只有年輕人才會產生。我租了一匹馬,從圖爾到呂昂橋,僅僅用了一小時零一刻鐘。到了呂昂橋,怕讓人瞧見我的荒唐行徑,便舍馬跑步,像密探一樣,躡手躡腳地來到平台下邊。伯爵夫人不在那裡,想必身體不舒服。我身上還帶著角門的鑰匙,開了進去。這時,她正巧領著兩個孩子走下台階;只見她腳步遲緩,無精打采,出來體味落日暮景的悲涼悵惘。

「媽媽,你看費利克斯。」瑪德萊娜說。

「對,是我,」我上前對著伯爵夫人的耳朵說,「我心裡琢磨過,來看您還很方便,我為什麼待在圖爾呢?這個願望,再過一周就難以實現了,現在為什麼不滿足呢?」

「他不離開我們了,媽媽!」雅克嚷道,高興得又蹦又跳。

「別嚷呀,」瑪德萊娜說,「你要把將軍引來了。」

「您這樣做真不明智,簡直胡鬧!」伯爵夫人說道。

她含淚說的這句話多麼悅耳,對所謂高利貸式盤算的愛情,該是多大的酬報啊!

「這把鑰匙忘記還給您了。」我微笑著對她說。

「今後您再也不來了嗎?」她問道。

「難道咱們分離了嗎?」我瞥了她一眼,反問道。她垂下眼瞼,以遮掩她那無言的回答。

我又幸福又驚愕,心情由亢奮轉入了痴迷陶醉的狀態;盤桓了一些工夫之後,我又緩步離去,還不斷回首張望;走到丘崗上,最後一次觀賞山谷,發現景象同我初見時迥然不同,不禁十分詫異:初來時,山谷不是青翠欲滴,爛漫似火嗎?如同我的希望一樣碧綠,如同我的慾念一樣火紅。現在,我已經洞悉了一個家庭凄楚的秘密,分擔了一個基督徒的尼俄柏①式的憂懼,像她一樣悲愴,看山谷也染上了我的思想的色彩。此時,田野光禿禿的,楊樹的葉子幾乎落光,殘留的也變成暗紅色;葡萄藤已經燒毀;層林頂端呈現出肅穆的棕褐色;古代的國王就穿這種顏色的袞服,以憂鬱的色調掩飾象徵權力的硃紅色。溫煦的落日的金黃色餘輝漸漸隱沒,山谷的景象始終與我的思緒相融洽,正是我心靈的鮮明寫照。告別自己所愛的女子的情景。或是悲痛難當,或是爽爽快快,因各人的性情而不同。我卻恍惚地進入異國,不懂當地的語言,一身飄零無所依,所見的事物再也引不起我心靈的依戀。於是,我的愛情擴展蔓延,我在這高高聳立著我親愛的亨利埃特形象的沙漠上,只靠回憶她而生活。她是我無比崇敬的形象、我心中的愛神,我決意在她面前保持純潔、在理想中穿上教士的白色長袍,仿效彼特拉克,他去見諾伏②的洛爾,總是一身素裝。一路上,我的手一直摸著亨利埃特的信,就像一個吝嗇鬼總摸他不得不帶在身上的一疊鈔票;回到父親身邊的頭一個夜晚,我就能看這封信了,多麼盼望它快點到來啊!這天夜裡,我親吻了亨利埃特表達意願的信箋,收攏她手上散發出來的幽香,心神貫注地領會她抑揚的聲音。此後我看她的信,總像看第一封這樣,躺在床上,周圍萬籟俱寂;我不知道還能有別的方式看心愛之人的書信。然而,有些不值得愛的男人,他們竟在白天一面處理冗雜事務,一面看這類信,看了放下,過一會兒再看,那種從容的態度實在可惡。娜塔莉,這就是在寂靜的夜晚突然響起的可愛聲音,這就是當我走到人生的路口時,起來給我指明陽關大道的崇高形象。

①希臘神話中的王后,生了七男七女,誇耀自己勝過阿波羅之母勒托。勒託大怒,命阿波羅和阿耳忒彌斯用箭射死她的全部子女。尼俄相悲痛欲絕,終日流淚,化為石像。此處意指因喪失親人而終身哀痛的女人。

②法國羅訥河口的一個小鎮,是洛爾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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