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3)

晚餐喜氣洋洋。雅克像所有受人關心的孩子一樣,看到我給他採制的花冠,撲上來摟住我的脖子。他母親裝作生氣,嗔怪我情不專一。要知道,這頂引起妒意的花冠,可愛的孩子是多麼殷勤地獻給母親呀!傍晚,我們三人一起下雙六棋,我一個人對付德·莫爾索夫婦倆,伯爵顯得和藹可親。最後,太陽落山了,他們一直把我送到弗拉佩斯勒堡的路上。夜晚異常靜謐,在這種和諧中,感情漸漸平穩下來,變得深沉了。在這個可憐的女子的一生里,這一天是絕無僅有的,是一個光明點,她後來遇到難熬的時刻,總要緬懷這一天。果然,騎術課很快成了不和的起因。伯爵夫人擔心父親苛責兒子,而且擔心得不無道理。雅克已經消瘦了,美麗的藍眼睛有了黑圈;他怕母親傷心,寧願默默地忍受。我找到了一種治病的藥方,讓他一看見父親要發脾氣,就說自己累了;不過,這是權宜之計,還不能根治,必須設法讓老馴馬師代替他父親,可是不力爭,休想把學生從伯爵手裡奪過來。於是吵鬧爭執又開始了。伯爵處處挑剔,不住嘴地抱怨女人不領情;為了車、馬和僕役的事,他一天不知道沖他夫人喊多少次。終於發生一件事,正是他這種性格、有他這種病症的人所喜歡的小題大作。卡西納和雷托里埃爾兩處的改建工程,由於牆壁地板坍塌,費用超出了預算的一半。一名工人來報告這個消息,沒找伯爵夫人,而是莽莽撞撞地對德·莫爾索先生講了。這件事引起的爭執,起初還是心平氣和的,繼而漸漸激烈起來;伯爵的疑心症剛好幾天,在這次爭吵中,要同可憐的亨利埃特老賬新賬一起算了。

這天吃完早飯,十點半光景,我從弗拉佩斯勒堡出來,要去葫蘆鍾堡,同瑪德萊娜一起採集一束花。小姑娘把兩隻花瓶搬到平台的護牆上。我從園子跑到周圍樹林子里尋覓秋天開的花;秋花極其艷麗,然而極其稀少。我最後一趟回來時,卻不見了我那位扎著粉紅腰帶、圍著鑲花邊的披肩的小助手,只聽葫蘆鍾堡里傳出喊叫聲。

「將軍,」瑪德萊娜哭著回來對我說,這是她仇視父親的稱呼,「將軍在責怪我們媽媽呢,快去保護她吧。」

我飛跑上樓,衝進客廳,伯爵和他夫人都沒有注意我,也沒有同我打招呼。我聽到伯爵像瘋子一樣尖叫,趕忙把所有的門都關上,等我回過身來,只見亨利埃特臉色刷白,同她的長裙一樣。

「費利克斯,您一輩子也別結婚,」伯爵對我說,「女人的頭腦是受魔鬼支配的;假使世上沒有罪惡,最賢惠的女人也會發明出來,她們全是野獸。」

他又沒頭沒腦地向我講述他的道理,炫耀他當初就不贊同新方法,還重複農民反對新方法的那些幼稚可笑的話。他大言不慚地說,葫蘆鍾堡若是由他管理,財產要比現在多出一倍。他怒氣沖沖,罵罵咧咧,在室內跳來跳去,把傢具撞得歪歪斜斜,話講了半截,忽又說骨髓火燒火燎地疼,還說腦漿像錢一樣嘩嘩往外淌,是他妻子毀了他的家業。這個胡攪蠻纏的人,他現有的三萬幾千利勿爾的年金中,兩萬多是他夫人的陪嫁。公爵夫婦的財產都留給雅克,年金在五萬法郎以上。伯爵夫人望著半空,傲然地微笑著。

「對,布朗什,」伯爵嚷道,「您是我的劊子手,您殺害了我,我成了您的累贅;你要甩掉我,你這虛偽的魔鬼。哼,她還笑呢!費利克斯,您知道她為什麼笑嗎?」

我沉默不語,低下了頭。

「這個女人,」他自問自答地接著說,「她剝奪了我的全部幸福,她既屬於我,也屬於您,還自稱是我的老婆呢!從了我的姓氏,而天理倫常給她規定的義務,她卻一條也不盡。她矇騙人,還放罔上帝。讓我東奔西跑,弄得我疲憊不堪,無非是叫我離開她;她看不上我了,恨我了,運用全部心機保留少女的情態;拚命地剝奪我,處處跟我這可憐的腦袋作對,要把我退瘋了;用文火慢慢烤死我,還以聖徒自居,每月都去領聖體!」

看到這個人如此卑劣,伯爵夫人羞愧難當,熱淚滾滾,嘴上只能答以:「先生!先生!先生!」

伯爵這些話儘管使我替他臉紅,也替亨利埃特臉紅,但是句句猛烈地攪動了我的心腸,因為這就是對忠貞高尚感情的回答,而這種感情可以說是初戀的美質。

「她是以損害我贏得貞潔的美名的。」伯爵說道。

伯爵夫人聽了這句話,高聲叫了一句:「先生!」

「怎麼的,」伯爵又說,「先生太蠻橫啦?難道我不是一家之主嗎?難道這還要我告訴您嗎?」

伯爵面孔猙獰,眼珠發黃,挺著白狼似的腦袋向她逼去,真像一隻從林中竄出來的飢餓的猛獸。亨利埃特滑下椅子,癱軟到地上,等著挨打,但伯爵並未打出手;她完全垮了,橫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覺。伯爵一時目瞪口呆,就像一個感到受害者的鮮血濺到臉上的兇手。我抱起可憐的女人,伯爵則由著我去做,彷彿他覺得不配抱她似的,不過,他搶在前邊,給我打開卧室的門。卧室在客廳隔壁,那是聖潔的閨房,我從未進去過。我一隻胳膊摟腰,另一隻胳膊扶住伯爵夫人站立片刻,等德·莫爾索先生掀起床罩、鴨絨壓腳被和鋪蓋之後,我們就把她抬起來,平放在床上,和衣而卧。亨利埃特蘇醒過來,用手示意要我們給她解開腰帶。德·莫爾索先生找來剪刀,一下子剪斷了。我讓她聞了嗅鹽,她睜開了眼皮。伯爵走開了,是由於慚愧,而不是因為憂傷。在深深的靜默中,兩個小時過去了。亨利埃特把手放在我的手中,用力按著,卻說不出話來。她不時抬起眼睛,示意她需要安靜,不准我出聲音。停息了一陣,她用胳膊肘支起身子,附耳對我說:「這個不識好歹的人!您若是了解……」

她的頭又放回枕頭上。過去的辛酸,今日的苦痛,一齊湧上心頭。她身子一陣一陣痙攣,我只好用愛的磁力來安撫;我僅僅出於本能才這樣做,並不知道這種碰力的功效。我溫情地輕輕按住她,在最後一次痙攣時,她看了我幾眼,那凄然的神色令我落淚。等她神經的衝動過去,我就把她散亂的頭髮理好,我一生中,只有這一回撫摩過她的頭髮。接著,我又拉起她的手,久久地審視她的卧室。房間陳設為棕灰兩種色調,床很樸素,掛著擦光印花布帳子,桌子上擺著一個老式的梳妝台,一張普通的長沙發鋪著凸紋布墊子。這裡多富於詩意啊!她個人生活是多麼簡樸啊!她的華麗全在於典雅整潔。這是馴順而聖潔的已婚修女的可敬寢室,惟一的裝飾就是掛在床頭的耶穌受難像,再往上是她姨母的畫像;此外,聖水缸兩側擺著她給兩個孩子畫的鉛筆素描像,以及他們幼年時剪下來的頭髮。一位出現在交際場上能令群芳黯然失色的女子,竟過著這樣隱居的生活!這就是一個顯赫世族的閨秀的居室,她總是到這裡飲泣,而此刻又沉浸在痛苦中,卻不肯接受能給她以安慰的愛情。真是隱秘而又無可救藥的不幸!受害者為劊子手流淚,劊子手又為受害者流淚。孩子們和女僕一齊進來,我便出去了。伯爵在等我,他已經把我當作他和他夫人之間的調解人。他抓住我的雙手,高聲說:「別走,費利克斯,別走!」

「真不巧,」我對他說,「德·謝塞爾先生今天請客,我不在場,引起客人的猜測是不妥當的。吃完飯我再來好了。」

他陪我出去,一直把我送到下面的大門口,始終一言不發;出了門未假思索,又陪我一直走到弗拉佩斯勒堡。到了那兒,我對他說:

「看在上天的分上,伯爵先生,如果她高興管家,那就讓她管吧,您不要再折磨她了。」

「我活不久了,」他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她也不會為我痛苦多長時間了,我覺得腦袋要炸開了。」

他情不自禁地又犯了自私的毛病,說罷掉頭走了。晚飯後,我又去探問德·莫爾索夫人的身體情況,她已經好多了。如果婚姻的快樂不過如此,如果類似的爭執經常發生,她怎麼能活下去呢?這簡直是不受懲罰的慢性謀殺!這天晚上我才弄清楚,伯爵以何等慘無人道的手段折磨他夫人。這種家庭糾紛,到哪兒去告狀呢?我感慨萬端,對著亨利埃特訥訥難言;回去之後,我徹夜未眠,給她寫信。反覆給她寫了三四封,僅存留這個開頭部分,自己還不甚滿意。不過,如果說我覺得它什麼也沒有表達出來,或者說我在本來應該安慰她的時候卻大談自己,那麼它畢竟向您表明,我當時是怎樣的心情。

致德·莫爾索夫人

我想了一路,有多少話要對您講啊!可是一見到您,我又忘得一干二

凈!是的,親愛的亨利埃特,我一見到您,便想不起同您心靈相和諧的話

語了,覺得您心靈的光輝使您更加美麗;而且,在您身邊,我感到無限幸

福,以至當時的心情抹去了對以往生活的感喟。每次見到您,我都在更加

廣闊的生活中獲得新生,猶如攀登巉岩的遊客,每一步都發現新天地。每

進行一次交談,不是又為我的巨大財富增添新的財富嗎?我認為,這就是

久久依戀,感情永不衰竭的秘密。因此,只有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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