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1)

我一步一回首,返回弗拉佩斯勒堡,心中有說不出的喜悅。年輕人的心都充滿了獻身精神,而這種力量長期在我身上閑置,這次終於展現了光輝的前景!猶如教士一步跨人新生活,我許願獻身了。「是,夫人!」一句簡單的回答就是我作出的許諾,把不可抗拒的愛只珍藏在自己心中,永遠不利用友誼來引那女子漸漸進入情網。我身上所有的高尚情感都醒來,爭先恐後地發出聲音。我意興未已,還不想回到狹窄的房間,在星光燦爛的蒼穹下流連忘返,內心再次傾聽那隻受傷野鴿的呼叫,傾聽那發自肺腑的天真而樸實的聲調,要把那顆心靈散發到空氣中的香馨都收攏到我的身上。這位女子具有高度的忘我精神,對受了傷害的、弱小的或遭難的人無限慈悲,而且忠貞不渝,不以婚姻枷鎖為累;她在我的心目中顯得多麼高尚啊!她像聖徒殉道者一樣,站在焚燒的柴堆上神態自若!我正瞻仰她那在黑暗中顯現的形象,覺得猛然領悟了她的話的含義,領悟了一種使她在我眼裡變得極為崇高的玄機。也許,她想要我對待她,也像她對待她周圍人那樣吧?也許,她想要從我身上汲取力量與安慰,從而把我納入她的範圍、她的軌道或者更高的境界吧?據幾位大膽構想宇宙的人說,星球之間的運動和光就是這樣相通的。轉念至此,我倏忽飛入太空,重新回到我昔日夢想的天上,暢遊在幸福的汪洋中,也就理解了我童年的痛苦。

在淚水中窒息的天才、不被理解的心靈、不為人知的聖潔的克拉麗莎·哈洛①、被遺棄的孩子、無辜的流亡者,你們都是通過荒漠進入生活的,你們所經之處,碰到的儘是冷漠的眼神、閉合的心扉。堵塞的耳朵,但是,永遠也不要抱怨!只要有一顆心為你們敞開,一隻耳朵傾聽你們,一個眼色回答你們,你們就會嘗到快樂,而且惟獨你們才能得到無窮的快樂。不幸的歲月,一朝就可以抹掉。肝腸寸斷、冥思苦想、悲觀絕望、難以忘懷的憂傷,這些全是紐帶,把我們的心靈同知己的心靈聯結起來。我們看中一位女子而又克制慾念,她也就接受了我們的嘆息和失去的戀情,加倍歸還我們全部受騙的情感,說明往昔的憂傷是命運索求的酬償,以便在心靈訂婚之日給我們永世幸福。這和聖潔的愛情,只有天使才能說出它應有的新名稱。同樣,只有你們,親愛的受難者,只有你們能充分理解,在我這個孤苦伶仃的人的心目中,德·莫爾索夫人突然佔據了什麼位置。

①英國小說家理查遜所著同名小說的女主人公。這個名字象徵不幸的少女。

這個場面發生在星期二;一直到星期日,我散步沒有越過安德爾河。這五天中,幾件大喜訊接連傳到了葫蘆鍾堡。伯爵榮獲了准將軍銜聖路易十字勳章,得到四千法郎的年金。德·勒農庫一吉弗里公爵被任命貴族院議員,重新人朝供職,收口了兩片森林的采邑。他夫人也收回了井人皇家而尚未賣出的產業。這樣,在曼思地區,德·莫爾索夫人就成為最富有的繼承人之一。她母親給她送來十萬法郎,錢是從吉弗里莊園的收入中節省下來的,正好等於尚未付給她的嫁妝的款額。伯爵儘管家境清寒,卻始終未提那份嫁妝;這個人處理對外事務,可以同最無私的人媲美。伯爵本來有些節餘,再加上這筆錢,就可以買下鄰近的兩座莊園,每年大約收入九千利勿爾。將來兒子可以承襲外祖父的貴族院議員頭銜,伯爵突然想指定他繼承兩個家族莊園的產業,同時不損害瑪德萊娜的利益;德·勒農庫公爵十分喜愛外孫女,定然會給她找一個好婆家。做了這些安排後,這位流亡者的傷口如同敷了藥膏一般。德·勒農庫公爵夫人來到葫蘆鍾堡,是當地的一件大事。我心中不兔痛苦地想道:她是位身份非常高貴的婦人,有其母便有其女,她女兒的莊重舉止,我看就掩飾著等級觀念。我算什麼呢?我不過是個可憐的人,除了自己的勇氣和才幹,對前途再也沒有別的依託了。王朝復辟對我還是對別人會產生什麼影響,我並未考慮。星期日去教堂,我和德·謝塞爾夫婦、凱呂斯神甫同在一個專門的祭室;公爵夫人母女、伯爵和兩個孩子在另一側的祭室。我貪婪地向那邊張望,草帽遮著我那一動不動的偶像,我彷彿比以往更加忘記了自我。這位高貴的亨利埃特·德·勒農庫,現在成了我親愛的亨利埃特,我要讓她的生活美如鮮花。她正在虔誠地祈禱,那姿態因篤信而增添了一種難以描述的受損傷和受屈辱的色彩,看上去像一尊修女雕像,使我銘感五中。

根據村子的傳習,彌撒之後,間隔一段時間才做晚禱。出了教堂,德·謝塞爾夫人自然邀請鄰居到弗拉佩斯勒堡待兩小時,免得冒著烈日過河過草場往返兩次。鄰居接受了邀請。德·謝塞爾先生讓公爵夫人挽住胳膊,德·謝塞爾夫人挎上伯爵伸過來的胳膊,我則把胳臂遞給了伯爵夫人,這是我的助邊頭一回感到這隻清涼的玉臂。從教堂回弗拉佩斯勒堡,要穿過薩榭樹林;林中枝葉掩映,日光在沙徑上弄影,美妙的圖案宛如畫錦。我不由得一陣自豪,思緒翻騰,心劇烈地跳起來。

我們默默地走著,我不敢打破這沉默,走了幾步她問道:「您怎麼啦?心跳得這麼快……」

「聽說您有幾件喜事,」我對她說,「我同愛得很深的人一樣,隱約有些擔心。您的身份更加高貴,這不會妨害友誼嗎?」

「我!算了吧!」她說道,「再有這種念頭,那我就不止是鄙視您,而是要永遠把您忘掉!」

我心醉神迷,凝視著她;這種陶醉一定有感染力。

「我們既沒有走門路,也沒有提出申請,僅僅受益於法律;就是將來,我們也絕不乞求,絕不貪得無厭。況且,您是知道的,」她又說,「無論是我還是德·莫爾索先生,誰也不能離開葫蘆鍾堡。本來他有權當王宮侍從,但是他聽從了我的勸告,謝辭了任命。我們有我父親一人在職就夠了。」她苦笑了一下,又對我說:「這種迫不得已的遜謝,已經給我們孩子帶來很大益處。我父親在朝中供職,就聽到國王藹然可親地說,要把我們謝絕的恩典賜給雅克。雅克的教育該考慮了,這成了家裡認真討論的問題。將來他要代表兩家門第:勒農庫和莫爾索,我只能指望他成龍,所以我的擔心更增加了。雅克不僅要活下去,還不能辱沒門庭,這兩種職責是相互矛盾的。迄今為止,有我教他就可以了,我也是量他的能力而施教。不過,首先一點,到哪兒去找一位合適的家庭教師呢?其次,巴黎那地方非常可怕,對靈魂處處是陷阱,對身體也處處有危險;將來雅克到了那裡,哪位朋友替我保護他呢?我的朋友,」她激動地對我說,「觀您的眉宇、您的眼神,誰還看不出您有鴻鵠之志,日後一定飛黃騰達呢?您起飛吧,有朝一日,您就當我兒子的教父。到巴黎去吧。倘若令尊和令兄不願扶持您,我們家族會提攜您的,尤其是我這神通廣大的母親。藉助我們的影響嗎!您在自己所選擇的生涯中,絕不會缺少扶持和襄助!把您多餘的力量用在一種高尚的志向上……」

「我明白了,」我打斷她的話,說道,「我的志向會成為我的主宰的。其實,我無需如此也能完全屬於您。我不願意在這裡表現明智,去圖別處的思遇。我要單獨去闖,靠自己成名。凡是您給予的,我全部接受,別人給予的一概不要。」

「孩子氣!」她喃喃地說了一句,同時憋不住,滿意地微微一笑。

「再說,我已經許了願,」我對她說,「經過仔細權衡我們的處境,我打算好了,要以永遠不能解開的紐帶把我同您聯在一起。」

她微微一抖,停下腳步,定睛看我,沒有跟上前面的兩對,只有孩子在身邊。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問道。

「哦,請您坦率地告訴我,您要我怎樣愛您呢?」我反問道。

「像我姨母那樣愛我。她在我的名字中,專門為自己選擇一個叫我;我准許您也這樣叫我,就是把她的權利給了您。」

「這樣說來,我毫無希望,卻要始終不渝地愛。那好吧,我對您,如同人對上帝。您不是這樣要求的嗎?我這就進神學院,出來當教士,培養雅克。您的雅克,將來就算是我的化身:政治觀念、思想、魄力、耐性,一切我都給他。這樣,我就可以留在您的身邊,我的愛情隱匿在宗教里,猶如嵌在水晶中一幅銀像,絕不會引起疑心。固然,無法遏制的火熱戀情會支配一個男子,也曾戰勝過我一次,不過,您不必有絲毫的擔心。我將在烈火中燃盡,並以純化了的愛情愛您。」

她的臉刷地白了,急促地說:「費利克斯,不要捆住自己,將來有一天,這種關係會妨害您的幸福。您為了我而自戕,我會傷心得死去。孩子,無望的愛情,難道是一種志向嗎?等有了生活閱歷,再評斷生活吧;我要您這樣,也命令您這樣。既不要許身教會,也不要同一位女子結合,絕不要結婚,我禁止您那樣做。保留自由之身。您才二十一歲,對自己的前途還不甚了了。天主啊!難道我看錯您了嗎?我原以為兩個月就能洞燭一些人的心靈。」

「您有什麼期望嗎?」我眼睛一亮,問道。

「我的朋友,接受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