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3)

「伯爵先生,我們改日再去散步吧。」我輕聲對他說。

「走吧,」他答道,「不幸得很,像這樣突然發病,已經是家常便飯了。要能保住這孩子一條命,我死而無憾。」

「雅克好多了,他睡著了,我的朋友。」一副金嗓子說道。德·莫爾索夫人突然出現在林蔭路口,她既不惱恨,也不傷心,回答了我的問候,對我說:「見您喜歡葫蘆鍾堡這地方,我很高興。」

「親愛的,要不要我騎上馬,去把德朗德先生請來?」伯爵先生對她說,顯然覺得他剛才沒有道理,要取得諒解。

「不必操心了,」她答道,「雅克也沒什麼事兒,就是昨天夜裡沒睡好。這孩子神經太脆弱,做個惡夢便睡不著了。我給他講故事講了一夜,想哄他重新入睡。他咳嗽純粹是神經性的。我讓他吃了一片止咳糖,咳嗽止住了,他也就睡著了。」

「可憐的女人!這些我一點兒也不了解。」伯爵說著,拉住妻子的手,淚光瑩然,看了她一眼。

「小毛病,何必擔心呢?正收割黑麥,去瞧瞧吧。要知道,您不在那裡,不等麥捆運走,外鄉的女人就會進地里拾麥穗,伯戶也不管。」

「夫人,我要上農學的第一堂課。」我對伯爵夫人說。

「您投師投對了。」她指著伯爵答道。伯爵嘴角一收,要做個滿意的微笑;這種笑俗稱抿嘴笑。

兩個月之後我才知道,那一夜她心驚膽戰,害怕兒子患了假膜性喉炎。而我呢,那天夜裡坐在小船上,居然做著愛情的美夢,想像她從窗口能夠發現我在瞻仰那燭光,殊不知那燭光卻照著她恐慌萬狀的額頭。當時圖爾流行假膜性喉炎,已經造成很大危害。我們走到門口的時候,伯爵激動地對我說:「德·莫爾索夫人真是個天使!」一句話搖撼了我的心。這個家庭,我還只了解皮毛;良心責問我:「你憑什麼要打擾這無比和睦的家庭呢?」遇到這種情況,年輕人產生負疚之感是非常自然的。

伯爵難得碰上一個容易說服的年輕聽眾,因此興緻很高,他向我談起波旁王室復國會給法蘭西帶來什麼前景。這場談話東拉西扯,有些話講得實在幼稚,我不禁深為詫異。極明顯的事實他都不知道;他害怕有學識的人,否認高明的人,嘲笑進步,也許嘲笑得有道理;總之,我覺出他身上有大量的痛苦神經,別人必須百倍小心,才不至於傷害他,必須絞盡腦汁,才能同他進行一次不間斷的談話。我一摸透他的弱點,便對他百依百順,可以說同伯爵夫人為安撫他所表現的柔順不相上下。若是換個時期,我會不可避免地冒犯他;然而當時,我像小孩子一樣膽怯,以為自己什麼也不懂,換句話說,以為成年人什麼都懂,因此,聽到這位耐心的莊園主在葫蘆鍾堡實現的奇蹟,我驚訝得目瞪口呆。我欽佩地聽他的計畫。我這不自覺的逢迎態度,終於贏得了這位老貴族的好感。我艷羨這塊風景如畫的土地,艷羨他的地位,也艷羨這個人間天堂,認為它遠遠勝過弗拉佩斯勒。

「弗拉佩斯勒是一件大銀器,」我對他說,「可是,葫蘆鍾堡卻是一顆寶石!」

後來,他經常引用這句話,並指出是誰講的。

「哼!我們搬來之前,這裡根本不像樣子。」他說道。

當他談起如何播種,如何育苗的時候,我聽得特別認真。我不懂農事,向他提了許多問題,問他農產品的價格、經營的方式等等,他能告訴我很多具體情況,顯得很高興。

「別人都教您什麼啦?」他驚奇地問我。

伯爵只跟我待了一天,回去就對他妻子說:「費利克斯這個小夥子真可愛!」

當天晚上,我給母親寫信,說我要在弗拉佩斯勒住些日子,請她把我用的衣物寄來。我並不知道已臻於完成的大變革,也不清楚這對我的前途會產生什麼影響,還打算返回巴黎,修完哲學課程;而學校11月上旬才開學,我還有兩個半月的空閑。

我在逗留的初期,竭力同伯爵建立起密切的關係,這段時間實在不堪回首。我發現他無緣無故就發怒,一遇到困境就玩命,真叫我害怕。想當年,這位貴族在孔代軍中十分驍勇,具有神奇般的意志。這種有時還會在他身上閃現出來的意志,在嚴峻的關頭,會有炮彈一樣的威力,能在政治防線上炸開一個突破口,而且也能使一個蟄居在鄉間的紳士成為德·埃爾貝、邦尚、夏雷特①。在一些假定情況面前,德·莫爾索伯爵鼻子翕動,眉頭舒展,眼睛射出一閃即逝的光芒。我真害怕他摔然發覺我的眼神,會不假思索地殺掉我。在那個時期,我的性情格外溫和。意志,能把人改變得面目皆非的意志,當時在我身上還剛剛萌生。我的強烈慾望使我的感情急速震動,就像恐懼所弓愧的顫抖那樣。若是搏鬥,我絕不會發抖燃而,在嘗到相愛的幸福之前,我絕不願意毀掉生活。我的慾望和我遇到的困難在同步增長。怎樣描繪我的情懷呢?我陷入了困惑之中,苦不得脫。我窺察著,期待著時機;我同兩個孩子混熟了,得到他們的喜愛,還千方百計地臍身於他們家庭的事物中。伯爵在我面前,不知不覺地放鬆了剋制。我這才領教了他那變化無常的性情、毫無來由的極度惆悵、出人意料的勃然興緻、辛酸而聒耳的牢騷、充滿仇恨的冷淡態度、剋制住的瘋狂衝動、孩子一般的哀怨、絕望之人的嚎叫,以及突如其來的震怒。人的性情和形體的不同就在於毫無定準:外界影響的大小,要取決於性格的強弱,或者取決於就某件事所搜集的看法。我在葫蘆鍾堡能不能立住腳,我的生活前景如何,都要聽命於翻臉不認人的伯爵的意志。每次登門,我心中都暗自揣度:「他會怎樣接待我呢?」那種惶惶不安的心情,既容易歡欣鼓舞,也容易緊張攣縮,實在難以向您描述。看到他那飽經風霜的額頭上驟然陰雲密布,我的心多麼惶恐,彷彿要撕裂!每時每刻都必須警惕和提防。我落入了這個專橫之人的手掌里。我親自嘗到了痛苦,便能猜出德·莫爾索夫人的痛苦。我們倆開始交換會意的眼色,有時她忍住了眼淚,我的卻流了下來。伯爵夫人和我,我們就是這樣通過痛苦相互考驗。在初次逗留的四十天中,我有多少發現啊!那段時間充滿了不折不扣的酸楚、心照不宣的快樂,以及時而沉沒、時而浮起的希望!一天傍晚,我發現她對著落日凝思。被霞光染紅了的峰頂異常絢麗,山谷看上去像一張床,這是大自然邀人相愛的永恆的《雅歌》②,怎麼可能聽不見呢?她在重溫少女逝去的幻想嗎?她在咀嚼少婦暗中對比的感傷嗎?看她那忘情的姿態,我覺得機會難得,要向她吐露心跡,便說道:「有些日子真難熬啊!」

①德·埃爾貝(1752—1794)邦尚(1759或1760—1793)夏雷特(1763—1796),法國大革命期間均系旺代保王軍的軍官。

②《雅歌》,《舊約》中的一卷,全部是情歌。

「您洞燭了我的心靈,」她說道,「請問,是怎麼看透的呢?」

「我們有多少共同點啊!」我答道,「從悲歡的情感來看,我們不是屬於極少數聰穎的人嗎?這種人心弦都極為靈敏,能夠產生強烈的共鳴;他們的靈秀之氣,始終與天地萬物之性相和諧!他們若是處在不協調的環境里,就會痛苦不堪;反之,若是遇見和他們息息相通的人或思想感情,他們也會欣喜若狂。不過,對我們來說還有第三種境況,而那苦狀只有同病相憐的心靈才能領略,他們之間能產生同胞手足的互相理解。有時候,我們既無歡樂,也無痛苦,好比一架音域寬廣的管風琴,信手彈奏,無由感發,而音不成旋律,一聲聲消逝在寂寥的空間!這種激烈的矛盾表明,一顆茫然無托的靈魂在搏擊。在這種搏擊中,我們的精力沒有補養,就會消耗殆盡,如同鮮血從暗傷口流淌一樣。感情大量湧出,人就會極度衰弱,產生無處傾訴的無名惆悵。我沒有表達出我們共同的痛苦嗎?」

她猛然一抖,但依然望著夕陽,答道:「您這樣年輕,怎麼懂得這些事情?難道您做過女人嗎?」

「唉!」我聲音激動地說,「我的童年就像一場久病。」

「我聽見瑪德萊娜咳嗽了。」說著,她起身匆匆離去。

我去得那樣頻繁,伯爵夫人沒有介意,有兩種原因。首先,她像孩子一樣純潔,毫無非分之想。其次,我能讓伯爵開心,充當這頭無爪無鬃的獅子的食物。此外,我還想出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借口。我不會下西洋雙六棋。德·莫爾索先生表示願意教我,我接受了。在這件事說定的時候,伯爵夫人不禁瞥了我一眼,那同情的目光分明在說:「您這不是自投虎口嗎?」的確,起初我一點也沒有領會那目光的含義;可是到了第三天,我才明白自己投入了什麼樣的魔掌里。我的耐性極大,是在童年養成的,再經過這個時期的磨練,就更加過硬了。下棋的時候,如果我沒有運用伯爵教我的原理和規則,他就得意揚揚,百般嘲笑我;如果我沉吟片刻,他就抱怨下得太慢,玩得沒意思;如果我下快了,他又嗔怪我不容斟酌;如果我算錯分數,他更有了話柄,說我操之過急。這簡直像鄉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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