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2)

這樣的布局和雕飾,給這座小古堡增添一種美感,使它像一朵花,飄飄欲舉。從山谷往這裡看,古堡底層像是第二層;可是到庭院里一瞧,底層和一條寬寬的沙路卻處於同一水平上;沙路通向一塊草坪,草坪上有幾個圓形花壇,顯得生氣盎然。左右兩側是葡萄園、果園和幾塊栽了核桃樹的耕地,使古堡綠環翠繞;這一段地勢很陡,直衝而下,瀕臨安德爾河。河邊草木豐茂,蒼翠青蔥,色調深淺不同,著實顯出造化之功。沿著葫蘆鍾堡旁邊的小路往上走,只見園林建築錯落有致,我一邊讚賞,一邊呼吸著充滿幸福的空氣。精神難道像物質一樣有導電作用,也能迅速地改變溫度嗎?隱秘的事件即將發生,要永遠改變我的心境,我的心不禁怦怦直跳,就像動物預感到好天氣而快活那樣。這一天是我終生難忘的日子,每個情景都給它增添了隆重的色彩。大自然裝扮一新,猶如一位去同情郎幽會的女子。我的心靈第一次聽到大自然的聲音,我凝目觀賞,她像我在中學時幻想中描繪的那樣,豐美茂盛,五彩繽紛。為了說明那種幻想對我的影響,我在前面笨拙地向您提了幾句;那的確像一部《啟示錄》①,我的一生都一幕幕在上面預示出來:每個事件,無論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都有古怪的圖像相伴隨,那其中的聯繫,惟獨心靈的眼睛才能看見。葫蘆鍾堡的頭一道院子四周,建有農事用房:倉庫、壓榨機室、牲口棚、馬廄等。我們穿過頭道院子,看門狗叫起來,一位僕人聞聲而出,對我們說伯爵先生一早就到阿澤去了,估計就要返回,府上只有伯爵夫人。我的房東看了看我。我的心突突直跳,怕他因為男主人不在家,不願意拜訪德·莫爾索夫人;還好,他讓僕人去通稟。我像孩子一樣急不可耐,快步走進縱貫主樓的長長的門廳。

①《啟示錄》,《新約》中的最後一卷。

「請進吧,先生們!」一副金嗓音說道。

雖然德·莫爾索夫人在舞會上只講過一句話,但我一下便聽出是她;這聲音直透我的心扉,充溢我的靈魂,猶如一束陽光照亮一個囚徒的牢室。想到她可能記得我的相貌,我恨不能逃走;可是已經遲了,她出現在門口,我們的目光相遇了。我不清楚誰的臉紅得最厲害,是她還是我。她一時怔住,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等僕人搬過兩張圓椅,她才回到原位,坐在絨綉機前,綉完一針,數了針數,以表示她沉默並非無故,然後抬起頭來,表情又溫和又高傲,對著德·謝塞爾先生問,是什麼好風使我們光臨。她雖然急切想了解我來訪的真意,眼睛卻不看我,也不看德·謝塞爾先生,而一直凝望外面的河流。但是,她聽我們講話的神情就像盲人一樣,要從聲調的細微變化中,捕捉對方心靈上的波動。也的確如此。德·謝塞爾先生介紹了我的姓名、身世,說我來到圖爾只有幾個月,戰事威脅巴黎時,我父母才把我接回圖爾的家中。我雖然生在都蘭,卻不熟悉這地方;在都蘭人看來,我不過是個因學習負擔過重,把身體搞虛弱了的小夥子,是到弗拉佩斯勒來療養的。我是頭一次到這裡來,他便帶我參觀他的莊園,到了山腳下我才告訴他,我是從圖爾步行到弗拉佩斯勒的;我的身體本來就虛弱,他擔心我吃不消,便冒昧走進葫蘆鍾堡,想必德·莫爾索夫人會允許我在府上休息一下。德·謝塞爾先生講的是實情,然而事情顯得太巧,德·莫爾索夫人還半信半疑。她轉身打量我,那眼神又冷淡又嚴峻,我被逼視得垂下眼帘,既是由於一種說不出來的恥辱之感,又是要掩蓋我忍住的眼淚。高貴的女主人見我額頭沁出汗珠,也許還清出我幾欲流淚,因而熱情地款待我們;她的好意使我定下心來,有了開口的勇氣。我遜謝一番,可是臉紅得像做了錯事的姑娘,聲音顫抖得像老人。

「我的全部祈願,」我抬起眼睛,第二次同她的目光相遇,但像閃電一樣旋即離開,對她說道,「就是不要把我從這裡趕走;我實在疲乏,走不動路了。」

「您為什麼懷疑這個美麗的地方的好客精神呢?」她問道,「你們一定肯賞光,在葫蘆鍾堡吃飯吧?」她轉身向我的房東補充了一句。

我看了看我的保護人,目光充滿了祈求的神色。他見此光景,便準備接受這一措辭是要對方謝絕的邀請。誠然,德·謝塞爾先生在社交場上閱歷既深,聽出了話外之音,而我這個不諳世事的青年,卻確信一個美麗的女子必定心口如一;因此晚上回去,我的房東提起此事,令我好生奇怪。他對我說:「我留下吃飯,是因為您有這種強烈的願望。但是,假如您不把事情挽回來,我同鄰居的關係也許就搞僵了。」假如您不把事情挽回來這句話,令我沉思很久。德·莫爾索夫人若是喜歡我,就不會嗔怪把我引到她府上的人。看來,德·謝塞爾先生料想我能使她感興趣,這不就是向我肯定了這一點嗎?在我需要幫忙的時刻,這種解釋增強了我的希望。

「這恐怕難於從命,」德·謝塞爾先生答道,「德·謝塞爾夫人還等我們回去呢。」

「她天天有您陪伴,」伯爵夫人又說,「可以派人告訴她一聲。她一個人在府上嗎?」

「德·凱呂斯神甫在那兒做客。」

「那好!」她起身搖鈴傳僕人,「你們就同我們一道用餐。」

這回,德·謝塞爾先生才相信她出於誠意,向我投來祝賀的目光。我一旦確信整個傍晚能待在這裡,就覺得這段時間是無窮無盡的。在許多不幸的人的心目中,明天是一個毫無意義的詞,他們對次日不抱任何企望,我就是其中的一個、能有幾個小時,我便盡情地享受。德·莫爾索夫人談到當地情況,談到收穫、葡萄的長勢,話題全是我不知道的事物。一位女主人這樣行事,不是表明她缺乏教養,就是表明她瞧不起客人,要讓人家插不上嘴。其實,伯爵夫人倒很為難。如果說乍一開始,我認為她故意把我當作孩子看待,如果說我看到德·謝塞爾先生同女鄰居談些我根本不懂的嚴肅事,不禁羨慕起三十歲男子的優越地位,如果說我認為青睞為他獨佔,心中非常氣惱,那麼幾個月之後我才明白,一位女子的緘默有多深的涵義,一次漫無邊際的談話又掩飾了多少心思。起初,我坐在椅子上,盡量顯得自如一些、繼而發覺自己的位置有利,便一飽耳福,聆聽伯爵夫人迷人的聲音。她那心靈的氣息,在音節的抑揚頓挫中舒展,猶如樂音通過笛孔分成音調一樣。那氣息飄飄搖搖,人耳已微,卻能促進人的血液循環。從她口中講出來,i結尾的詞宛若鳥鳴,ch音猶如愛撫,爆破音t又像是表現了心靈的專橫。就這樣,她不知不覺擴展了語詞的含義,將聽者的靈魂帶入仙境。有多少回,一場可以結束的討論,我卻任其繼續下去;有多少回,我故意惹她訓飭,就為了傾聽這人聲的音樂會,呼吸從她表露心靈的雙唇吐出來的空氣,就為了能熱烈地擁抱住這閃光的語流,我真渴望能以同樣的狂熱把伯爵夫人緊緊摟在心口!當她講到高興處笑起來的時候,那是多麼快活的燕子歌聲啊!可是,當她提起她的憂傷時,那聲音又多麼像天鵝在呼喚自己的同伴!伯爵夫人沒有注意我,正好給我端詳她的機會。我的目光盡情地在這位談話的漂亮女子身上移動,這目光緊緊摟住她的腰,親吻她的雙腳,在她的發鬈中嬉戲。然而,一種恐懼的心理折磨著我;大凡在生活中有過真正的戀情,嘗過無窮樂趣的人,都能理解我這種心情。我就怕她發現我的目光盯著她的肩膀,盯著我曾熱烈親吻的地方。越怕,慾望越強烈,我不能自制,還是凝視她的雙肩!我的眼睛撕開了她的衣領,又瞧見那顆淹沒在乳白色中的斑點;斑點以下便是中分後背的美麗的線條。自從那次舞會之後,這斑點就一直在我的漆黑之夜中閃光;要知道,富於幻想而生活又純潔的年輕人,他們的睡夢就彷彿在這種黑暗中流轉。

我可以向您勾畫伯爵夫人的儀態,這儀態使她所到之處令人矚目;然而,多麼精妙的筆觸、多麼溫暖的設色,也不能表現其萬一。要想繪出她的形象,就必須有一隻妙手,善於刻畫內心的火焰,善於表現朦朧皎潔的神韻,可是這樣的畫家是找不到的,因為這樣的神韻既為科學所否認,又是語言所無法描摹的,而惟有情人的眼睛能夠窺見。她那纖細的灰色秀髮常常使她難受;這類不適,無疑是血液猛然上頭而引起的。她的額頭像若孔德①那樣飽滿豐潤,蘊蓄著無數未表達的思想,種種被抑制的情感和無數浸在苦水中的鮮花。她那水綠色的眼睛有褐色斑痕,平時一直暗淡無光。不過,若是談起她的孩子,若是突然流露快樂或痛苦,儘管在安分守己的女人生活中很少發生這種情況,那麼,她的眼睛也會閃現難以捉摸的光芒,彷彿生命的精力在燃燒,即將燃盡似的。那閃光曾以它極大的鄙視射向我,使我幾欲流淚;它也足以使最狂妄的人垂下眼瞼。她的鼻子是希臘型的,像菲迪亞斯②畫上的那樣,由一對弧線與秀美的嘴唇相連,給她那張瓜子臉增添許多神采。她的臉色宛似白茶花色織錦,兩腮泛紅時,又像玫瑰一般鮮艷。體態豐滿適度,既不減嫵媚,也無損豐腴,雖然富態而依舊風姿綽約。那雙手賽過璀璨的瑰寶,令我目眩神搖;手臂相連沒出一條紋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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