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1)

獻給王家醫學科學院院士

J-B·納卡爾①先生

①冉—巴蒂斯特·納卡爾(1781—1854),著名醫生,1815年開始同巴爾扎克家交往密切,對巴爾扎克來說,他既是忠實的醫生,見解深刻的讀者,又是多次慷慨解囊的朋友。

親愛的博士,這是我長期勤奮建造的文學大廈第二層基的精雕細琢的

石頭,我要在上面鐫刻您的名字,既是為了感激曾經救過我性命的學者,

又是為了頒揚與我朝夕相處的朋友。

德·巴爾扎克

致娜塔莉·德·瑪奈維爾伯爵夫人的信

我遵從你的意願。如果我們愛一個女子勝過她愛我們,那她就有了特

權,能使我們事事把情理置於腦後。若不願意看到你們皺一皺眉頭,若想

拂去你們稍不如意便顯露在朱唇上的怏怏神情,我們就必須奇蹟般地跨越

間距,奉獻我們的鮮血,斷送我們的前程。現在,你要了解我的過去,它

全部在此。不過,娜塔莉,要知道,為了順從你,我不得不踐踏從未觸動

過的一段不願回顧的隱情。的確,我就是處在無比幸福之中,有時也會突

然沉入長時間的冥想,可你又何必生疑呢?作為受人愛戀的女子,對一陣

沉默何必嬌嗔呢?你就不能賞玩我性格上的種種矛盾,而不追問其緣由嗎?

難道你心裡也有隱衷要取得諒解,就要探詢我的隱衷嗎?是的,你猜得不

錯,娜塔莉,也許最好全盤告訴你:對,我的生活是被一個幽靈所控制,

一有隻言片語涉及,它就會依稀現形,而且,它還常常不召自來,在我的

頭頂上晃動。往事如織,深深埋藏在我的心底,宛如海中生物,在風平浪

靜時漂浮可見,一旦風暴襲來,就被波濤撕碎,拋上海灘。昔日的激情猝

然蘇醒會使我萬分痛苦;儘管為清理思想所需的努力使那種激情受到抑制,

但我在懺悔中仍可能因悲慟而傷害你,如果是這樣,請你不要忘記,我是

被逼無奈而服從你的。總不能因為我順從了你而怪罪我吧?但願我這樣交

心會使你的情意更濃。晚上見。

費利克斯

用淚水滋養的何等才情,有朝一日能為我們唱出感泣鬼神的哀歌,描繪出幼小心靈默默忍受的苦痛?這些心靈的細弱根櫱扎在家庭的土壤中,碰到的儘是堅硬的卵石,剛長的嫩校就被仇恨的手摺斷,正在開放的花朵遭受寒霜的侵襲。童稚的嘴唇吮吸苦澀的奶汁,笑臉被凶焰一般嚴厲的目光扼殺。孩提的這些苦楚,哪個詩人能向我們訴說?這些可憐的心靈遭受周圍人的摧殘,而那些人安排在孩子周圍本來是為了培養他們的情感。如果有一部描寫這種事情的小說,那麼它就是我青少年的真實寫照。我,一個剛剛出世的嬰兒,能損傷誰的虛榮心呢?我生來身心有什麼缺陷,母親對我竟如此冷淡?難道我是義務的產兒?難道我的出生是一件意外的事?難道我這小生命構成我母親的內疚?我被送到鄉下哺養,足足三年家裡無人過問。等我回到家中,家人視我若無,連僕役見此情景都心生憐憫。我既沒有感情,也沒有良機,無法從幼年失寵中振作起來:我童稚時無知,成年後也不諳世事。我哥哥同兩位姐姐非但不給我一點慰藉,反而以折磨我為樂事。孩童們已經懂得要臉面,相互間有一種默契,隱瞞小過失,而這種默契對我卻不適用。更有甚者,哥哥做了錯事,我常常代他受罰,還不能嗚冤叫屈。我的哥哥姐姐同樣懼怕母親,為了討她歡心,他們就從旁助威,爭著欺負我。這是兒童身上萌生的餡媚心理作怪呢,還是他們有摹仿的本能?是要試用他們的力量呢,還是缺乏憐憫心?也許這幾種因素湊在一起,使我失去了手足之情。一切溫情都與我無緣,天生就我一顆愛人之心,卻愛無所施!這顆敏感的心靈不斷遭到蹂躪,大使會聽到它的嘆息嗎?如果說在某些人的心靈里,受壓抑的感情會轉化為仇恨;而我的感情卻凝聚鬱積,在心底深挖一個棲止的巢穴,等待在我日後的生途中迸發出來。從性格上講,戰戰兢兢的習慣,使心弦鬆弛,釀成畏懼心理,事事退讓,從而產生懦怯性。這種懦怯使人退化,並使人沾染上難以名狀的奴性。然而,不斷的折磨倒使我經受了鍛煉,增強了毅力,使我的心靈富於韌性。猶如等待新打擊的受難者,我時刻準備忍受新的痛苦,因而顯得唯唯諾諾,完全像個受氣包。兒童處於這種精神狀態,天真爛漫的舉動就被扼殺了;我看上去像個獃痴兒,這便證實了我母親的不祥預言。我深知這是不公正的,於是幼小的心靈激起自豪感;無疑正是這一理性果實,煞住了這種教育助長的不良傾向。我母親雖然撇下我不管,可良心上又不安,有時談起我的教育,表示她要親自安排。一想到天天和她接觸,不知要受多少罪,我就不寒而慄。無人過問倒是我的福氣,我樂於待在花園裡玩石子,觀察昆蟲,仰望碧藍的蒼穹。人一孤獨,固然好遐想,不過,我喜歡沉思卻另有一段情由,而那個意外事件足以向您描述我幼年的不幸。我在家裡是那麼無足輕重,以致保姆經常忘記安置我睡覺。一天晚上,我靜靜地蜷曲在一棵無花果樹下,懷著兒童所特有的強烈好奇心,以及早熟的憂鬱所引起的一種通感,凝望著一顆星。我姐姐在遠處嬉戲;在我聽來,她們的喧鬧聲彷彿是我思緒的伴奏。夜幕降臨,四周沉寂下來。母親仍然發現我不在屋裡。我們的保姆卡羅琳娜小姐很兇,她既要逃避責怪,又為我母親假惺惺的擔憂找根據,硬說我討厭家,若不是她盯得緊,我早就逃走了,還說其實我不傻不呆,心裡有鬼主意,她看管過多少孩子,從來沒見過像我這樣乖癖的。她明明知道我在哪兒,卻裝模作樣地找我,呼喚我。我答應了,她來到無花果樹下,問道:「你在這兒幹什麼呢?」「看一顆星星。」「哪裡是看什麼星星,」我母親在陽台上聽見我們的話,便說道,「你小小年齡,懂得天文學嗎?」「哎呀!夫人,」卡羅琳娜嚷起來,「他把貯水池的開關打開了,花園淹了水。」這下子可鬧翻了天。其實,是我姐姐覺得好玩,打開龍頭看流水,不料水猛地噴出來,澆了她們一身;她們慌了手腳,沒有關上龍頭就跑掉了。這場惡作劇,誰都認準是我乾的;我母親見我矢口否認,就斥責我說謊,給了我嚴厲的懲罰。但更可怕的懲罰是,我喜愛星星遭到大家的嘲笑,而且我母親不准我晚上待在花園裡。粗暴禁止會加劇人的渴望,這一點兒童比成年人表現得更為突出,因為兒童能一心想著禁物,覺得禁物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因此,我時常為我那顆星星挨打。我的憂傷不能向任何人訴說,只能以美妙的心聲對我的星星傾吐,這是孩子結結巴巴表達的最初思想,猶如他從前咿呀學語。十二歲人中學之後,我仰望那顆星,仍然感到無法言傳的酣美,因為生命之晨所得的印象在心田留下的痕迹實在太深了。

夏爾比我大五歲,他小時候可愛,長大了英俊,是父親的寵兒。母親的寶貝、整個家庭的希望,在家裡自然成為至高無上的君主。他身材勻稱,體格健壯,卻有個家庭教師。我身材瘦小,體質孱弱,反倒五歲就進城裡學校念書,由我父親的貼身僕人早晚接送。我上學帶的飯食很簡單,同學們帶的食品卻很豐富。我的寒酸同他們的闊氣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令我痛苦萬分。圖爾的熟肉醬和油渣很有名,是學生午餐的主要食物。放學正趕上吃晚飯,因此,早晚我們都在家裡用餐。那種熟肉醬,貪食的人特別喜歡,可是在圖爾貴族人家的餐桌上卻難得見到。進學堂之前,我固然聽說過,但我從來沒有福氣看到給我的麵包片抹上這種褐色肉醬。即使這不是同學們常吃的食物,我也照樣渴望享享口福;因為,這已經成為一種固定的念頭,就好比巴黎一位最風流的公爵夫人眼饞女門房的燉肉,出於女人的本性,非要得到滿足不可。孩子們能從目光中看出貪嘴的慾望,正如您能從眼神中辨出愛慕之情,因而我成為他們絕妙的嘲弄對象。我的同學幾乎都是市民家庭的孩子,他們把香噴噴的肉醬舉到我的眼前,問我是否知道這是怎麼做的,哪裡有賣的,為什麼我沒有。他們咂著嘴,誇耀像炸塊菰一樣的油渣。他們查看我的飯籃,見裡邊只有奧利維①乳酪或乾果,就說:「沒什麼好吃的?」一句話刺透我的心,使我看清了我和哥哥之間的天壤之別。別人那麼幸福,我卻被家裡遺棄,這種鮮明的對比玷污了我童年的玫瑰,摧殘了我青春的綠枝。有個同學見我十分眼饞,存心戲弄我,假惺惺地把抹了肉醬的麵包遞給我;我誤以為他出於誠意,便伸手去接,不料他又把手抽回去,知情的同學哄堂大笑。這是我第一次上當。如果說最傑出的人尚有幾分虛榮心,那麼為什麼就不能體諒一個孩子被歧視嘲弄而哭泣呢?這種引誘,會使多少孩子變得貪吃,低三下四乃至卑怯啊!為了免遭人欺侮,我就動起手來。我這一拚命,使他們明白我不好惹,但也引起他們的仇視,對他們的暗算我防不勝防。一天傍晚出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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