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與父親與血緣關係與擦皮鞋的女人

集賢巷是中山大道背後的一條小巷。說是小巷,其實也不小,它彎曲蜿蜒,一直延伸到了江邊。有那麼一段時間,集賢巷顯得是那麼永恆。那是卞容大五歲到二十歲的那段光景,他每天都在這條巷子里進進出出,幾個太婆,似乎總是停留在她們的年歲里,不年輕也不老,她們頭面整潔地出去買菜。或者,坐在哪家的門口擇菜。或者,用竹枝的掃把,在小巷狹窄的街面上,掃出細密而流暢的紋路。青苔,也總是盤踞某些牆面上,青了又黃,黃了又青。新春的對聯,在每家每戶的門框上,被夏日的風雨洗舊,又被新春的白雪刷新。其實,卞容大從五歲到二十歲,都是厭惡集賢巷的,因為他們家居住在這裡,因為他父親卞師傅是家裡的絕對主宰。可是,後來,慢慢地,當卞容大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回到集賢巷的時候,記憶中卻一再浮現出集賢巷往日的那種單純與清麗。是卞容大的年紀使他變得容易懷舊?還是集賢巷現在的破敗與墮落的襯托?還是兩者兼而有之?大概是兩者兼而有之吧。卞容大原本以為自己對集賢巷一點好印象都沒有的,現在看來,人的感情沒有那麼簡單。卞容大但願如此。卞容大但願往昔的一切,都會以美麗的面孔浮現於今天,尤其是他的父親。

因此,今天,當卞容大走進集賢巷的時候,他甚至產生了一種幻覺:父親能夠與他好好談話了。

遠遠地,卞容大就認出了父親。這是認出,不是明確地看見,是感覺,是兒子對於父親那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感覺。卞師傅在集賢巷深處的一家影碟出租店門口打牌,牌友是一群與他同樣的老頭。卞師傅背對集賢巷的巷子口,背駝著,一頭白髮。他不停地吐痰,他用力地把痰噴射在地上,然後用腳尖去碾,好像碾滅一隻害蟲。卞容大還是緊張了起來。不要緊張,卞容大提醒自己,不要緊張,不要緊張,卞師傅是他的父親,他是卞師傅的兒子,是普天之下最為自然和合理的關係,不要緊張!卞容大懷裡揣了六千塊錢。一次性地揣這麼大額的一筆現金,走進集賢巷,在卞容大,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錢總歸是有分量的,這毋庸諱言。卞容大是一個非常成熟的成年人了,他是來贍養父親照顧妹妹的。今天他要讓父親聽他說說話,只要聽聽就成。無論如何,卞容大都要把關係擺正。他們父子要能夠正常對話。卞容大的單位沒有了,工作沒有了,他遇上人生的一個大坎坷了。他得把後顧之憂一一排除,然後輕裝簡行。輕裝簡行去哪裡?卞容大暫時還不知道,但是他已經知道,像他這種情況,首先心理上就必須輕裝簡行。

卞師傅出完了手裡的牌,才回頭看了兒子一眼,說:「來了?我還沒死呢!」

卞師傅的表情寒冷,不滿,嚴峻。而方才,和老頭們說話的時候,卞師傅完全是另外一種聲調:溫暖,隨意甚至是熱情。

新華書店的宿舍是一幢五層樓的房子,上個世紀60年代中期,他們改造了一棟洋行公寓,形成了一種不倫不類的居住格局。樓梯曲里拐彎,大白天也透不進來光線,樓梯的扶手沾滿了油膩的煙塵,無法當扶手來使用。上樓梯的時候,卞師傅就開始咳嗽和喘息,爬三步,停兩步。卞容大跟在他父親的身後。他知道父親平日上樓不是這樣的,他閉著眼睛都可以利索地回家。父親才六十六歲。當卞容大度過了四十一歲生日之後,重新看世界,他認為,六十六歲還比較年輕。卞師傅也明白他的兒子知道他平日不這麼艱難,但是,當兒子在他身後,他自然就感到由於委屈而產生的艱難。卞師傅看過了許多老頭的人生經歷,人家也是養兒養女,沒有誰像他這樣對兒子傾注全部的心血,又當爹又當媽的,但是,他們的兒子都比自己的兒子孝順。在父子倆沉重的腳步之下,樓梯好像比平日陡峭和漫長。這一次,卞容大心裡頭晃過了攙扶父親一把的念頭。不過,只是念頭而已,卞容大沒有行動,就是這個念頭,都令卞容大難為情。因為卞師傅根本就不睬這一套,端著一副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式。

三樓到了。一條狹窄的走廊,兩邊是密密麻麻的房門。婉容的笑聲傳來,同時,鐵柵欄防盜門被歡快地拍打著。爸爸。爸爸。哥哥。哥哥。哥哥來了。哥哥來了。從前一個醫生說過,卞婉容只是畸形肥胖,智力並不特別低下。但是婉容就是要智力低下地說話:簡單,反覆,語無倫次,哭笑隨意。婉容被關傻了。畸形肥胖的婉容,小娃娃的時候,反而比一般小姑娘要漂亮和有趣得多,活像民間藝人泥捏的那種福娃娃,許多人都疼愛她。那時候,婉容格外乖巧,見人就知道叫什麼,男人叫叔叔,女人叫阿姨,學生娃娃叫哥哥姐姐。婉容曾經生活得無憂無慮,充滿童趣,直到十歲的那年被人誘姦。那天下午,十歲的婉容下身鮮血淋淋,大哭大叫,卻怎麼也說不清具體經過,任卞師傅怎麼誘導和打罵,都無濟於事。此後,婉容就被關在了家裡,再也不讓出門了。婉容今年三十五歲,她被關了二十五年了。婉容的母親,卞容大的繼母,平日很少與卞容大說話的那位城市婦女,在離開這個家的時候,拉著卞容大的手,哀求了他。她說:「容大,你是一個好孩子。妹妹命苦,往後就靠你多照顧她了。這輩子,你就當個牲口養著她吧。」當年,卞容大還不能完全理解繼母的話,後來就慢慢理解了,到了現在,可以說完全理解了。這一次,卞容大帶來的六千元錢當中,就有四千元是給妹妹的。卞容大今天之所以再三地下決心要和父親談話,其中的原因之一,也是為了妹妹。卞容大希望父親用婉容自己的身份證,將哥哥給她的這筆錢,存入銀行,以備日後的不時之需。

卞師傅從褲腰帶上取下一大串鑰匙,摸索著,念念有詞,終於找准了其中一把,打開了鐵柵欄門。婉容吭哧吭哧挪動著身體,為卞容大倒了一杯茶水。

哥哥。哥哥。婉容說。婉容笑眯眯的。這是一套一室一廳的單元房,過去的那種老式的單元房,廚房和衛生間都非常狹小,牆壁下半截還是用綠色油漆塗的衛生牆,所謂的衛生牆早就斑斑駁駁,非常不衛生了。傢具陳舊、骯髒、殘缺不全。所有紡織品的顏色都互相混雜了,都失去了鮮亮的色澤。地面上,痰跡覆蓋著痰跡。衛生間的馬桶里衝出強烈的尿騷味。靠近廚房的地方,空氣則被泡菜的酸味佔領。卞師傅長年吃泡菜。可是,卞師傅絕對不允許任何人給他的家裡做清潔。黃新蕾與卞容大談戀愛的時候,曾經討好地動手做了清潔,結果事後卞師傅大發雷霆:黃新蕾太自以為是了,她嫌卞師傅家裡贓嗎?她知道私人用品的重要嗎?怎麼能夠隨便扔掉她以為廢舊的東西呢?在這個家裡,卞師傅的任何東西,眼鏡、癢抓、水杯、煙缸、打火機、報紙、撲克,都有它們固定的地方,卞師傅絕對不允許它們被別人隨意挪動。卞容大到了父親家裡,立刻就感覺到了處處的限制。他無聊地拿過一張晚報掃了兩眼,放下之後,卞師傅很不耐煩地將晚報收拾到了他覺得應該放置的地方。幸好有婉容在一邊盲目亂叫哥哥,哥哥,使這個家裡的氣氛顯得鬆散隨和了一些。卞容大不時地朝妹妹點點頭,以沖淡自己的拘束和尷尬。

卞師傅首先打開了電視機。然後坐下,捶自己的腰,說:「我還沒有死,又不逢年過節,你怎麼來了?」

這是一種不需要回答的責怪性質問,卞容大自然啞口無言,今天他準備好了要加倍忍耐的。卞師傅的責怪還要進一步延伸,他說:「你這樣單獨一個人來,不怕你老婆說你偷偷給我們錢了?」

卞容大勉強笑了笑。卞師傅對兒子的表情嗤之以鼻,說:「黃新蕾以為你是富翁嗎?會拿出成百上千的鈔票孝敬父親嗎?一個小小的科級幹部,在那種沒有一點油水的單位,能有幾個錢?」

卞容大還是勉強地笑了笑,說出了一句簡單的話。他說:「話也不是這麼說的。」卞師傅從兒子的態度里嗅到了反抗和自衛的氣息,他被激怒了。「怎麼樣?我說得不對?你提升了嗎?你搞贏嚴名家了嗎?現在是什麼日子什麼物價?我那點退休工資,要養活我和你妹妹,我容易嗎?啊?我出去連個大牌都不敢打,我有臉面嗎?現在再窮的老頭,沒有退休工資的老頭,偶爾也敢打個大牌,我敢嗎?人家都有兒女孝敬,逢年過節,都是成百上千地給鈔票,我呢?一點小禮物,一隻小信封,還是一點小禮物,還是一隻小信封。現在想想啊,人生真是沒有意思啊,我從少年時期就拚命努力,就懂得為將來的後代創造良好的生活環境,我生兒育女,嘔心瀝血,就連為你們取名字,都不肯有半點馬虎,不知道翻破了多少本書,結果呢?現在我是什麼光景?我得到了什麼?你別埋著頭死不吭氣,看看電視,那裡頭晃動著多少人,哪一個人不比你父親衣著體面?

卞師傅一口氣傾訴完畢,末後吐出了長長呻吟。突然,他的雙手垂落下來,就像死去的小鳥一樣耷拉在膝蓋上。卞師傅的姿態充滿了對他人的絕望和自憐的悲涼。卞師傅保持著他的姿態,恨恨地望著空中,許久許久地緘默。電視機在房間的昏暗角落裡發出與此無關的聲音。

卞容大再努力,也笑不出來了。他的胸口鬱悶,手足無措,感到窒息和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