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

有了快感你就喊

——此格言見於20世紀70年代美國大兵行囊里的火柴盒封面。

卞容大是卞容大的名字。

卞容大的名字是他父親的得意之作,他父親是新華書店的售貨員,人稱卞師傅。卞容大自從進入小學,其姓名就屢屢遭受師生的嘲笑。同學們為他取綽號,「小便」,「大便」,「小辮子(女孩子)」,等等。有三位任課老師,在用花名冊點名的時候,把卞容大念成「卞———容大」,或者「卞容———大」,他們拖長嘲弄的聲調,臉上浮現著不解的表情。這是三位年輕的貧宣隊教師,在學校很紅,是從最艱苦最偏僻的農村選拔出來,摻沙子到大城市的教育戰線,作為貧下中農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來管理學校的,只要他們的經驗認同不了的東西,便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都有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封建主義和修正主義的嫌疑。卞容大因為自己不合主流的名字,加上他瘦小的身體,在小學階段就無法振作。卞容大曾經斗膽對父親提出過一次要求,希望自己改一個名字,與大多數同學一樣,比如:建國,愛國,向東,愛東,文革,革命,強強,鋼鋼,諸如此類,以適應時代潮流。

卞師傅輕蔑地說:「放屁!」

卞容大還在囁嚅,卞師傅一扇巴掌橫掃了過來。卞容大猝不及防地被打倒在地,他不敢流淚與憂傷,趕緊爬起來,找到離他最近的牆壁,以背貼牆,立正站好,兩眼平視前方,直到父親認為他受夠了懲罰———這是父親教育兒子的慣常做法。卞容大立刻明白:從此他再也不能就名字的問題給父親添麻煩。卞容大的母親早逝,卞師傅又當爹又當媽地拉扯兒子,一切都是異常地艱辛。因此,卞師傅一定要把他的兒子培養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真正的男子漢,在卞師傅看來,標準就是:積極向上,建功立業;成績優異,口才雄辯;站如松,坐如鐘,行如風,睡如弓;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流血流汗不流淚。卞師傅在新華書店工作一輩子的最大收穫,就是從書山書海里摘錄了三大本人生警句格言座右銘,他非常敬畏這些智慧的結晶,他才不會膚淺地隨波逐流。

卞容大13歲的那一年,做了這麼一件事情:他燙傷了自己的左手掌心。在父親出差外地的一個深夜裡,卞容大躲進集賢巷深處的一座廢舊倉庫,點燃了一大把蠟燭。他用右手擎著燃燒的蠟燭,攤開左手,將滾燙的燭淚,澆在自己掌心裡。卞容大聽見自己的牙關錯得咔咔響,劇烈的疼痛使他頭昏眼花,心跳紊亂,直至他最後雙手發抖,蠟燭散落一地。值得驕傲的是,卞容大沒有呻吟,沒有叫喊,成功地保持了高貴的沉默。卞容大學習過一篇描寫江姐的課文,他很喜歡。中共黨員江姐,是一個高雅體面的少婦,穿一種叫做陰丹士林藍的旗袍,外罩潔白的絨線外套,脖子上垂掛紅色的長圍巾。當江姐淪為國民黨的囚徒之後,行刑手把長長的竹籤削尖,一支一支釘進她的手指頭,用這種酷刑逼迫她屈服招供。而這位穿旗袍的少婦,沒有流淚,沒有哀叫,卻冷笑著,舉起自己血淋淋的雙手,主動地把竹籤朝牆壁上撞了過去。瞧瞧,讓你們瞧瞧吧,什麼是高貴的沉默!卞容大在燙傷自己手掌的過程中,領悟了什麼叫做高貴的沉默,從此,卞容大找到了武器。面對所有的嘲笑欺辱包括父親蠻橫的懲罰,卞容大都會憑藉自己的左手,用高貴的沉默抵擋一切。在關鍵的時刻,卞容大隻須將他的左手攥緊成拳,便可以絕對地不吭一聲。藏在他左手掌心裡的那塊疤痕,會浮現在他眼前,召喚他領引他,給他自信與驕傲。

長大之後,卞容大還是名叫卞容大。他身材單薄,不笑,不愛說話,左手常常握成拳頭。

在2001年的7 月份之前,卞容大根據自謙的美德原則,對於自己的評價是:他的各種角色都還扮演得不錯

在2001年的7 月份之前,卞容大的社會角色是:玻璃吹制協會的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10歲男孩卞浩瀚的父親;他父親卞師傅的兒子;他那患畸形肥胖症的妹妹的兄長;他妻子黃新蕾的丈夫;他岳母陳阿姨的女婿———這種關係本來可以忽略不計,但是,他岳母陳阿姨在他生活中的非常作用使得他們的關係不可忽略。和許多男人一樣,除了自己的表面角色之外,卞容大對於自己還有一種暗暗的判斷與把握,那便是:一個智商和情商都還不錯的男人,一個不甘平庸且小有成就的男人,一個胸有正氣敢於負責的男人,一個頗有寫作才氣的男人,一個對女性有一定魅力的男人。當然,同時他也是一個運氣不太好的男人,一個壯志難酬的男人,一個沒有足夠經濟力量和精神力量來回報紅顏知己的男人———生活中的遺憾當然很多,但是整體狀況看上去還可以,且算三七開吧。只有身材的瘦小單薄,是卞容大永遠無法改變的現狀。幸好社會的文明程度在逐漸提高,現在的許多年輕女性,其觀點就很鼓舞人。在辦公室的熱烈爭論中,汪琪揚起她那一波旋動的額發,認真地宣稱:男性的身材與男子漢氣魄完全是兩碼事,動物界雄性動物的體格大多比雌性動物矮小,雄性動物相對瘦小的體格會使他們更加精悍,更加靈活機動,以便他們更富於追逐,掠奪,攻擊和交配。

追逐!掠奪!攻擊和交配!多麼富有動感的語言。汪琪真是一個可愛的女子!

在此之前,卞容大根據自謙的美德原則,對於自己的評價是:他的角色都還扮演得不錯。他不評價很好,只評價不錯。全家人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衣食住行條件,在這個城市的人群中,中等偏上。從宏觀的角度來說,他的這一輩子,要比他父輩好;兒子的這一輩子,一定會比他的好。而這種「好」的形勢,與卞容大個人的勤奮與努力是分不開的。他勤奮了,他努力了,他問心無愧。這就是在此之前,卞容大的狀態。

卞容大崇尚沉默。卞容大還不僅僅是沉默寡言,沉默寡言有一點消極,卞容大擁有的是一種積極的沉默。卞容大胸有成竹地沉默著,表情看上去有點像戰勝了牙痛之後的神態。他以他特有的沉默神態,專心地搬出自行車,專心地騎上去,專心地繞過路上的小狗和石子,安靜地穿行在他居住的生活小區與玻璃吹制協會之間,穿行在他的小家庭與父親的家庭之間,穿行在他的小家庭與岳母的家庭之間,穿行在他的小家庭與孩子的學校之間,穿行在他的小家庭與朋友、同事、老同學等各種社會關係之間。卞容大每天早晨都穿戴整齊,按時出門,風雨無阻。有活動和場合的時候,他穿西裝打領帶,騎自行車之前把自行車的鋼圈擦一遍,將領帶仔細掖好。如果在活動和場合中分發了禮品,無論大小,卞容大一定會把它們帶回家。他進門就把禮品往靠近黃新蕾的地方一扔。他的動作看起來是那麼漫不經心,然而黃新蕾總是及時地得到了提醒。她瞥他一眼,和顏悅色。卞容大就可以往沙發上一靠,雙腿架上茶几,臉上掛滿疲憊。黃新蕾很快就會給他端過茶杯,或者,讓兒子給他端過茶杯。

這就是在此之前,卞容大的狀態。所以,在此之前,應該說卞容大的生活還算不錯。只是,在有的時候,沒有任何預感的,一種莫名的恐慌就陣陣襲來,卞容大會因此突然地心慌意亂。但是,當他認真去琢磨的時候,卻又什麼都琢磨不到了。

2001年7 月底的一天,卞容大下班很晚,天黑的時候,才剛剛到家。他把自行車放進車棚,轉身走進林陰小路。就在通向他們那幢樓房的林蔭小路上,卞容大被人絆倒了。幾個男人迅猛地撲倒卞容大,把他口臉朝地地摁在地上,那種粉末狀塵土的味道衝進了卞容大的鼻孔,卞容大連接打了幾個無法剋制的噴嚏。一個男人極不耐煩地咒罵了他的噴嚏,然後伏在他的耳邊,兇狠而清晰地說:「要麼還錢阿迪娜,要麼卸掉一隻胳膊,隨便你挑!」

卞容大倒是要請教請教紀委:嚴名家坑蒙拐騙,巧立名目揮霍公款,到述職的時候這些還變成了他的輝煌政績,對這種現象,對這種幹部,紀委到底了解不了解.

翌日,在玻璃吹制協會的黨組書記辦公室里,黨組書記嚴名家哈哈大笑了。他首先驚訝地問了一句:「是嗎?」緊接著,他就哈哈大笑了。笑畢,嚴名家說:「個狗日的!現在還真的有黑社會呢!還真的這麼驚險呢!」嚴名家興奮起來,說:「我他媽的什麼都遇到過,還就是沒有遇到過黑社會。那好,咱就會會他們吧。」嚴名家盯了卞容大一刻,抓起了電話,說:「報警。」

卞容大扣下了電話叉簧。報警的結果很可能導致卞容大的一條胳膊迅速落地。卞容大認為,嚴名家首先不應該這麼大笑,其次不應該說那麼多無知小青年似的廢話,再次不應該草率地決定報警。作為單位的主要領導幹部,嚴名家的做法實在欠妥,太缺乏領導風範,太不懂得愛護自己的職工,況且卞容大不是一般的職工,是這個單位的秘書長和辦公室主任,是玻璃吹制協會的創始人之一,是阿迪娜公司那筆兩萬元款子的經手人!嚴名家應該做的是立刻還錢。嚴名家又笑了,這次是乾笑,並且說:「那不可能!我們現在沒有這筆錢。」

卞容大說:「沒有錢也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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