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後來,在豆芽菜長到二十五歲的時候,她總結過十七八歲的這一段時光。二十五歲的豆芽菜,已經很老了。貧下中農關於二十歲就是老姑娘的理論,在豆芽菜的腦子裡根深蒂固。二十五歲的老豆芽菜已經沒有人叫她的綽號了,她走路不再連蹦帶跳了,她已經醫學院畢業,每天都一本正經地穿著白大褂,胸前掛著聽診器,邁著沉穩的腳步在心血管病房裡查房。豆芽菜因為自己工農兵大學生的身份深感自卑,所以總是強烈地表現自

己的才氣,在疑難病例會診的時候,一定要把出身名牌大學的醫生駁斥得啞口無言。豆芽菜晚上總是捧著書本人睡,一雙不再清亮的眼睛對外界充滿冷漠的懷疑。豆芽菜老了,她五官依舊,卻不再生動,乾巴巴毫無意趣還非常地自以為是,再也沒有男人熱情奔放地追求她。於是,豆芽菜就有了許多時間回憶往事。豆芽菜最喜歡回憶的當然還是她作為知青的兩年歷史。豆芽菜依然並將永遠打從心眼裡熱愛那兩年的時光。我的農村,我的廣闊天地,我的知青朋友們,我親愛的以馬想福為代表的貧下中農們,他們給了豆芽菜多麼快樂的日子啊!真不敢想像豆芽菜一直呆在城裡,一直與她父母居住在一起的結果。結果肯定無比悲慘,因為至少豆芽菜就不可能和冬瓜同吃同住同勞動,不可能與關山有任何瓜葛,不可能成為小瓦的情人,也不可能被招生到醫學院,當然,豆芽菜就不會擁有那段曲折跌宕的浪漫人生了,也就不會因為聲名狼藉而讓許多人牢牢記住她了。

不能流芳百世,哪怕遺臭萬年呢!人傑鬼雄總是勝過庸常之輩!

二十五歲的時候,我終於明白,當年把自己弄得聲名狼藉的,不是冬瓜,不是阿瓤,不是關山,不是小瓦,不是別的任何人,正是豆芽菜我自己。當年,假如我與關山好了之後,能夠從一而終,我的名聲就會漸漸好起來。一個安分守己,一輩子死守一個男人的女人,最終都會博得好名聲,因為她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博得!

不幸的是,豆芽菜就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更不幸的是,豆芽菜還以水性楊花為榮,那就沒有辦法了。小丫頭豆芽菜探索自由和愛情的興趣,天然而生且永無止境。黃龍駒公社的知青歷史因為聲名狼藉的豆芽菜而充滿色彩,豆芽菜因為歷史的生動而聲名狼藉,所有與黃龍駒公社沾邊的人因為豆芽菜和生動的歷史而擁有了永遠的話題。後來,社會逐漸恢複了正常秩序,豆芽菜也被迫遷就了強大的社會規範力量,於是,豆芽菜便飛速地衰老了。英雄暮年,美人晚景,剩下的,除了美好的回憶還是美好的回憶。不過,幸虧還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憶。

豆芽菜和關山的戀愛,很快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世間的許多戀情,留給我們的只是黯然神傷,首次的激情碰撞往往也就是最後的激情碰撞。我和關山的關係公開之後,關山反而表現得一本正經起來。特別是在公眾場合,關山一定要設法表明他談的是革命戀愛,他清心寡欲,手都不拉,只關心如何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生。私下裡,關山的表現也就是「老三篇」:第一篇,不顧輕重地將我胡亂摸捏一通;第二篇,命令式地要求我親熱他一通;第三篇,用他的生命源泉弄髒我的棉

褲。為此,豆芽菜不得不在貧乏的物質生活中一再勒緊褲帶,為自己添加兩條罩褲,以便換洗。關山應該知道豆芽菜是多麼需要添加罩褲,可是他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也就是為了前後加起來不到十分鐘的「老三篇」,更嚴謹地說,也就是為了關山最後幾秒鐘的舒服,豆芽菜就要忍飢挨餓好多天。長此以往,豆芽菜心裡怎麼能夠不窩火?

應該說,豆芽菜還是非常尊重和遷就關山的。她知道自己得到關山是佔了全體女知青的大便宜,因此她本能地知道珍惜。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裡,豆芽菜克己奉公,盡量配合關山,在公眾場合拚命假裝淑女。在兩人相處的關鍵時刻,豆芽菜本來是要抗議的,但是她懂事地把抗議改為了提醒,她希望關山注意一點,不要把她的褲子弄得太臟。可是關山不但不領情,反而大為光火,當場就翻臉,兇狠地對豆芽菜叫嚷:「真是掃興!」

難道關止就沒有掃豆芽菜的興嗎?

吃飯總歸是談戀愛的必需內容。每當關山盡興之後,他都要打個盹。豆芽菜就在一邊洗滌自己的褲子,收拾殘局。關山的盹打完之後,立刻就要吃東西。關山每一次都要喝雞蛋湯。他喝的那個貪饞樣子儼然是在撈救命稻草。豆芽菜難過地發現,關山的確是不愛吃回鍋肉,他酷愛喝雞蛋湯。如果豆芽菜也不想吃回鍋肉,關山寧願用回鍋肉去喂馬想福的狗。而雞蛋湯,關山卻從來都不給豆芽菜喝一口,連問都不會問一聲。大約他認

為,射出生命源泉只是男人他而不是女人豆芽菜。說起來真丟人,其實豆芽菜並不是要爭這一口雞蛋湯,是她覺得關山的行為太自私太荒誕太可笑了。

更可笑的是,吃完了飯之後,關山馬上就命令豆芽菜與他分手。關山認為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呆長了影響會不好。關山說我們來日方長嘛。關山說現在是我等待上海交通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關鍵時刻,我要在農村站好最後一班崗。關山從來不問豆芽菜是否願意。

最令豆芽菜有苦難言的還有:關山經常發生偉人式的叉腰動作。這愚蠢的動作無異於一盆冷水,可以無可救藥地澆滅豆芽菜火熱的激情和性的衝動。

小瓦是在豆芽菜與關山發生了第一次激情碰撞之後,來看望豆芽菜的。這時候的豆芽菜非常地驕橫。小瓦端著一碗新鮮豆腐出現在豆芽菜的門口,豆芽菜一看見小瓦就橫眉立眼地說:「滾!」

小瓦愣了。

豆芽菜再次唇紅齒白地說:「滾!」

冬瓜在一邊嘿嘿冷笑。冬瓜說:「小瓦,你就滾吧,你看了不少書,一定懂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句成語吧?」

豆芽菜卻還不懂得這句成語的意思,只是知道冬瓜不會有什麼好話。豆芽菜對冬瓜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今天當著小瓦的面,豆芽菜就不想客氣了。冬瓜話音剛落,豆芽菜上去就括了冬瓜一記清脆的耳光。對不起,豆芽菜今天這是殺雞嚇猴,豆芽菜對整個世界都不客氣了。

冬瓜歷來是一個好學生,絕對聽毛主席的話,嚴格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眾所周知毛主席說過第五不許打人和罵人,而豆芽菜卻公然地打了人!可憐的冬瓜,她的震驚有甚於疼痛,她捂著自己的臉蛋直打寒戰,說不出任何話來。

小瓦把他手中的一碗豆腐舉了起來,朝著豆芽菜的腳,狠狠砸了過去,之後轉身便走。豆芽菜的反應相當敏捷,她的愣怔僅僅只有一眨眼的工夫。一眨眼的工夫,豆芽菜就從豆腐的爛泥中拔腳出來,抓起了她們宿舍角落的一把鐮刀,朝小瓦追趕過去。

知青們沒有誰敢阻攔紅了眼的豆芽菜,只好大呼小叫:「小瓦快跑!小瓦快跑!」

小瓦本來走得很快,聽到大家的叫喊聲,他反倒停了下來。小瓦轉過身來,面對豆芽菜,冷冷地叉開了雙腿。小瓦難道是吃素的嗎?

具有兩條長腿善於奔跑的豆芽菜轉眼就來到了小瓦的面前,她揮舞鐮刀就砍人。小瓦躲閃了幾下,隨即用手握住了鐮刀的刀口。小瓦握著鐮刀,漸漸發力,自己割破了自己的皮膚,只見一線鮮血順著白亮的刀刃流了

出來。豆芽菜咬住自己的嘴唇,與小瓦僵持。小瓦行若無事地面對著豆芽菜,任自己的鮮血越來越快地流向豆芽菜緊握鐮刀的手。最後還是豆芽菜堅持不下去了,她叫嚷道:「鬆手啊!」

小瓦不但不鬆手,反而還在用力。

豆芽菜急得直跺腳,她說:「小瓦!是你做事太不清爽了知道不知道啊!我倒大霉的時候,你躲到哪裡去了?現在我的形勢大好了,你就送豆腐來了?你什麼東西!現在我不傻了,我知道你們的心裡盤算著什麼。哦,下放兩年多了,想巴結公社幹部儘快得到回城的指標是不是?滾你媽的蛋吧!我說了滾蛋又怎麼樣?你們是一些什麼朋友,誰能夠公正地對待我?我豆芽菜從前真是年輕不懂事,瞎了眼了!」

小瓦並不辯解,只是一點都沒有鬆手的意思。

豆芽菜大喊起來:「你還不鬆手是吧,那你就去死吧!」

小瓦還是老樣子。

豆芽菜只得鬆開鐮刀,自己跑掉了。

自從我追殺了小瓦之後,馬襠知青隊的空氣一片蕭瑟。老王召集全體知青開了整整一天的會議,各自都被要求作出嚴厲的自我批評。老王不再敢單獨批評我了,他讓大家都陪綁。老王率領我們重溫毛主席的各種教導,對我們再三地強調了組織紀律,不准許任何人外出串門,晚上九點必須吹燈睡覺。老王還找出沒有干農活的借口,把我們的一天三頓飯減少為一天兩頓。馬襠知青隊的知青們恨死豆芽菜了。冬瓜以失去了安全感的理由,徵得了老王和馬想福的許可,搬出了我們共同的宿舍。很好!獨自居住正是豆芽菜求之不得的理想生活。而且關山來看望我就更加方便了。反正我沒有和關山睡覺,大家也認定我和關山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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