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個下午,來雙揚走進了房管所。

這是房管所快要下班的時刻,或者說實質上已經下班了。政府機構的末梢,還是社會主義大鍋飯,總是緊張不起來。

來雙揚是來請張所長吃飯的。但是辦公室還有兩三個人,來雙揚沒有直接地說請張所長吃飯,也沒有鬼鬼祟祟地說請張所長吃飯。來雙揚不能讓張所長難堪。

來雙揚把她隨身的包往房管所的辦公桌上一甩,一屁股坐在辦公椅上,蹬掉自己的高跟皮鞋,做出累極的樣子說:「哎呀把我累死了。」張所長在看報紙。

他還是堅持看報,沒有改變姿態。張所長知道來雙揚經常跑他們房管所的目的是什麼,她想要回他們家從前借出去的那間老房子,還想儘快辦理她目前居住的這間房子的過戶手續。

來家四個子女,就她跑得勤,就她理由充足,她想獨吞房產,這個女人不簡單。

房管員哨子說:「逛商店去了?買什麼好東西了?」

來雙揚說:「現在有什麼好東西,什麼東西都打折,給人的感覺東西都賤。」

哨子說:「打折還不好?我就是喜歡打折。現在不打折的東西我都不買,就等著它打折。」來雙揚不能再讓哨子胡扯了。哨子是一個喜歡胡扯的中年婦女,說話嗓音尖利如哨,家常談起來,儘是雞毛蒜皮,沒完沒了。來雙揚巧妙地把話題繞到了自己的思路上,來雙揚說:「哨子你是對的。哨子你做的事情沒有不對的,以後我要向你學習。現在,我的包里有一點兒零食,拿出來大家分享。接下來我要托你們的福,在這裡休息一下。咱們邀請張所長來一場''鬥地主''怎麼樣?閑著也是閑著,無聊啊。」

「鬥地主」是一種撲克牌的玩法,目前正風靡武漢三鎮。張所長對於「鬥地主」的酷愛,來雙揚是早就知道的。當哨子從來雙揚的包里拿出了一堆袋裝的牛肉乾、薯片和南瓜子以後,張所長放下了報紙。

張所長也是一個聰明人。張所長看報紙的時間夠長了,架子端足了,是給來雙揚一個台階的時候了。張所長沒有必要得罪來雙揚,來雙揚在吉慶街那還是相當有本事的。張所長在吉慶街吃飯,也夠受照顧的了。張所長也快退休了,他不想退休以後走在街上,鄰居街坊都不理睬。再說,張所長實在是喜歡「鬥地主」,也實在是喜歡有來雙揚參與的「鬥地主」,這個女人出手大方,有牌德,並且還比較漂亮。

張所長放下報紙,說話了。他說:「還是揚揚有錢啊,又給我們派救濟來了。」來雙揚說:「哨子你看你們張所長,崩潰吧?帶一點兒零嘴來吃吃玩玩,也要被他奚落一番。」哨子不是聰明人,絲毫感覺不出來雙揚與張所長的暗中較量,跑過去打了張所長一巴掌,教訓人說:「不要欺負揚揚好不好?像揚揚這麼關心我們的住戶有幾個?」

張所長不與哨子這種不聰明的人鬥心眼,連忙平易近人地說:「好好好,我官僚,我檢討。」來雙揚說:「張所長真是一個平易近人的好乾部。」

「鬥地主」就這麼開始了。牌這麼一打,關係也就貼近了。大家互相嘲笑,指責和埋怨,說話也就沒有分寸了,動不動,手指就戳到別人的額頭上去了。

張所長的手指也戳了來雙揚幾下,來雙揚也回敬了幾下。來雙揚手指上是鑲了鑽石的,張所長就說自己挨了「豪華」的一戳,大家便敞開嘴巴笑。坐到一起打牌,氣氛來了,機會也就來了。趁哨子去上廁所,來雙揚對張所長說:「對不起,今天我贏你太多了,不好意思啊。」

其實來雙揚並沒有贏太多,她就是來輸錢的。

她的策略是先贏一點點,後輸多一些,這樣輸得就像真的。

張所長說:「光說不好意思就行了?」來雙揚說:「我請你吃晚飯好不好?你這麼廉政,敢不敢和我出去吃飯?」

牌場與酒場一樣,是鬥智斗勇鬥氣的地方,輸家是不能對贏家服軟的。張所長說:「有什麼不敢?廉政就不吃飯了?江澤民還宴請柯林頓呢。不就是吃個飯嗎?」

來雙揚說:「那好。那就說定了。」來雙揚的第一步成功了。其實來雙揚今天沒有逛什麼商店,高跟皮鞋也沒有把腳磨疼。如果來雙揚不來這麼一場精心的鋪墊,只怕張所長不肯受她一請。不是張所長不愛吃飯,張所長愛吃飯。房管所在「久久」的掛賬,也有幾十筆了。張所長是太聰明了,他知道來雙揚的目的。

他不願意得罪一大堆人,成全來雙揚一個人。再說劉老師的侄子,對他也不薄,他不能隨便就把他趕出房子,讓大家住到大街上去?來雙揚不是已經有房子住嗎?

一個單身女人,遲早要在吉慶街傍一個大款的,要那麼多房子做什麼?張所長在房地部門工作了一輩子,積累了非常豐富的經驗:首先,我們的幹部,做工作不是要立竿見影地解決什麼問題,而是要搞平衡,和稀泥,維護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

其次,不給當事人弄得難度大一些,以後誰都愛生事;再說,難度大了,跑斷當事人的腿了,到時候當事人只會更加感激你。

張所長的這一套工作方式,來雙揚太了解了。

來雙元都不太了解。來雙元當兵那麼多年,複員回來還在省直機關車隊,但是他依然思想簡單,說話牛氣,他曾經質問張所長:「你辦事拖拉,陽奉陰違,專門為難老百姓,這是我們共產黨的作風嗎?」張所長一句話就把來雙元頂了回去。

他說:「那你以為我們房管所是國民黨?」吉慶街長大的來雙揚,絕對不會像來雙元這麼行事和說話。她不會找張所長據理力爭的,不會用大話壓人,不會查找各種政策作為依據。她常來坐坐,只談家常,展示展示跑斷腿的苦模樣,同時小恩小惠不斷。見機行事地逮住張所長,一旦逮住,她就用盡天下的軟話哀求。

今天來雙揚逮住了張所長。

今天來雙揚不上哀求的套路了,今天來雙揚要使用殺手鐧。

張所長以為來雙揚請的晚飯,不過是在吉慶街罷了。可是沒有料到,來雙揚讓計程車司機把車開到了香格里拉飯店。在五星級飯店進餐,張所長還是很喜歡的。

但是來雙揚這麼隆重,張所長就有一點兒心慌了,是不是來雙揚又有什麼新的過分的要求呢?

一進飯店大堂,張所長就說要上一回洗手間。

在洗手間里,張所長洗了一把臉,面對洗手間華麗的大鏡子,張所長自己給自己打氣了一番:不就是香格里拉嗎?來雙揚難道不應該請?多年來,他們房管所為來雙揚他們維修這些上百年老房子,投入了多少經費,花費了多少心血?來雙揚是應該請的。香格里拉這種飯店,如果不是住戶請客,像張所長這種房管所的幹部,進來的機會極少,張所長又不是傻子,他當然沒有必要放棄這個機會。

來雙揚能夠有什麼新的要求呢?不就是兩間房子的產權問題嗎?

工作上的事情,張所長知道怎麼辦。來雙揚想要擁有兩間老房子的產權,多麻煩的事情啊!別說請張所長吃香格里拉,就是吃北京釣魚台國賓館,也不過分。

現在的人們都要求別人替他著想,為他服務,他能夠反過來考慮一下別人的利益嗎?來雙揚這個女人還算不錯,還是比較懂事的。她已經說了,她今天請客是因為她贏得太多了。牌場上的請客,好玩而已。去吃吧!

張所長自己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坐在鋪著雪白桌布的餐桌旁邊,神情就很自然了。來雙揚請張所長點菜,張所長不肯點,推說對菜式沒有研究,不會點。

張所長怎麼能夠點菜呢?畢竟他是所長,來雙揚是一個賣鴨頸的女人。張所長與比他地位低的人出去吃飯,向來都是別人點菜。他只是超然地說:「我吃什麼?我吃隨便。」況且,來雙揚請客,張所長點菜,他就不好意思點太昂貴的菜了,可是既然吃香格里拉,就應該吃一點兒昂貴的菜,要不然,還不如在吉慶街吃呢。

張所長不肯點菜,來雙揚也不堅持了。來雙揚請張所長點菜,也是一種姿態,表示尊重而已。來雙揚像黑夜裡的蠟燭,心裡亮著呢,這菜,當然是由她自己來點了。

既然來了香格里拉,既然今晚要用殺手鐧,那就豁出去了。來雙揚點了一道日本北海道的鱈魚,點了北極貝,點了蟲草紅棗燉甲魚,這是一道葯膳,滋陰益氣,補腎固精的。張所長在讀菜譜,聽到這裡,著實有點感動了,他又不是什麼大幹部,來雙揚也這麼下本錢點菜,他的面子也足夠光輝了。張所長連忙打斷了來雙揚,說:「行了行了。兩個人,吃不了那麼多。再說,這些菜的蛋白質也太高了,我這個年紀吃不消的,還是清淡一點好。把甲魚換成冬瓜皮蛋湯吧,我最喜歡喝這種清淡的湯。」來雙揚說:「張所長,別別別!甲魚一定要的,咱們人到中年,就是要注意滋補,再來一個冬瓜皮蛋湯不就行了。」

有服務生在一邊,張所長不好意思堅持。他只得告訴著服務生說:「小姐夠了!小姐夠了!」話題就是從這個時候,順水推舟開始的。來雙揚的語言表達,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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