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路上

在路上

一朵金黃色的浮雲,

停在懸崖巨人的胸膛上過夜。……①萊蒙托夫小飯鋪里有一個房間,小飯鋪的主人,哥薩克謝敏·契斯托普留依,稱之為「客房」,也就是專供過路的行人留宿的。

這時候房間里有個高身量和寬肩膀的男人,年紀四十上下,在沒上過漆的大桌旁邊坐著。他把胳膊肘撐在桌子上,兩個拳頭支住頭,睡著了。一支油燭插在本來盛香膏的小罐里,如今只剩下一截燭頭,照著他那淡褐色的鬍子、粗大的鼻子、晒黑的臉頰和烏黑的濃眉,那兩道眉毛很長,竟然掛在閉緊的眼睛上了。……他的相貌,拆開來看,鼻子也罷,臉頰也罷,眉毛也罷,都又粗又大,就跟「客房」里的傢具和火爐一樣,然而合在一起,倒也互相配稱,甚至有點英俊了。這也正是所謂天數,俄國人的臉容往往是這樣:五官越是粗大突出,相貌反而顯得越發溫和忠厚。這個男人穿著上流人的上衣,不過已經很舊了,用寬闊的新絛子滾了一道邊。另外,他還穿著棉絨的坎肩和肥大的黑長褲,褲腿塞在大皮靴里。

沿牆放著一排長凳,連綿不斷,其中一條長凳上睡著一 個小女孩,八歲左右,穿一件小小的深棕色連衣裙,腳上穿著黑色長襪,身子底下鋪著狐皮大衣。她臉蛋白凈,頭髮淺黃,肩膀窄小,整個身子消瘦而單薄,不過鼻子挺大,象一 個粗大難看的肉疙瘩,也跟那個男人一樣。她睡得沉酣,沒有感到她的半圓形梳子已經從頭上掉下來,刺著她的臉了。

這間「客房」有過節的氣氛。空中瀰漫著新刷過的地板的氣味。一根繩子懸在空中,斜穿過整個房間,平時是晾衣服用的,現在卻沒掛什麼東西。牆角上,桌子上方點著一盞長明燈,在常勝者聖喬治的聖像上投下一團紅光。從聖像起,牆角兩側排著兩行民間木版畫,依照極嚴謹的順序從神的世界過渡到人的世界。在燭頭的昏光和長明燈的紅光下,那些圖畫好象成了一條綿延不斷的長帶,上面布滿黑色的墨點,不過有的時候瓷磚火爐要跟天氣同聲合唱,嗚嗚響地把空氣吸進去,爐中的木柴彷彿睡醒了,燃起明亮的火焰,氣呼呼地咆哮,於是木牆上有些紅色的光點開始跳動,藉此可以讓人看見在睡熟的男人頭上忽而出現長老謝拉菲木,忽而出現波斯王納斯爾-厄丁,忽而出現一個深棕色的胖娃娃,瞪大眼睛,湊著一個少女的耳朵低聲說話,那少女生著一張異常呆板淡漠的臉。……惡劣的天氣正在房外鬧騰。不知一個什麼東西發了瘋,狂暴兇狠,可是又深深不幸,在小飯鋪周圍竄來竄去,象野獸那樣猙獰,極力要衝進屋裡來。它拍響房門,敲打窗子和房頂,亂抓牆壁,時而氣勢洶洶,時而不住哀求,時而沉寂片刻,隨後又帶著歡暢而陰險的吼聲鑽進火爐的煙囪里來,可是這當兒木柴熊熊地燃起來,爐火好比套著鏈子的狗,怒氣不息地迎著敵人衝過去,於是格鬥開始,這以後就是哀號,尖叫,咆哮如雷。在這一片響聲中,人可以聽出一個過去習慣於打勝仗的生物如今卻感到咬牙切齒的悲傷,滿腔仇恨沒處發泄,受盡欺侮而又無力還手。……這間「客房」被野蠻的、非人的音樂鎮住,似乎永遠僵死,不能蘇醒了。可是後來房門吱吜一響,小飯鋪的學徒穿著細棉布的新襯衫走進房來。他一條腿有點瘸,眫巴著睡意矇矓的眼睛,伸出手指去掐掉燭花,在火爐里添些木柴,又走出去了。立刻,離小飯鋪三百步遠,羅加契村的教堂開始鳴鐘,報告午夜到了。風戲弄鐘聲就跟戲弄大片的飛雪一樣。

它追逐鐘聲,害得它們在廣闊的天地間轉來轉去,結果有的鐘聲一下子中斷,或者拖成長聲,時高時低,有的鐘聲全然消失在原有的那片鬧聲中。有一個鐘聲特別清楚地在房間里飄蕩,彷彿原就在窗子跟前敲響的。躺在狐皮上的女孩打個冷顫,抬起頭來。她茫茫然看一忽兒烏黑的窗子,看一忽兒這時候正好被紫紅色爐火照亮的納斯爾-厄丁,然後把目光移到睡熟的男人身上。

「爸爸!」她說。

可是男人沒有動彈。女孩氣憤地皺緊眉頭,躺下去,蜷起腿。房門外邊,小飯鋪里,有個人打了個響亮的長呵欠。緊跟著傳來門上滑輪的尖叫聲和含糊的說話聲。有個人走進來,抖掉身上的雪,沉重地頓著兩隻穿氈靴的腳。

「啥事?」一個女人的聲音懶洋洋地問。

「伊洛瓦依斯卡雅小姐來了,……」一個男低音回答說。

門上的滑輪又尖叫起來。大風呼的一響衝進門口。有個人,大概就是瘸腿的學徒,跑到「客房」門前來,恭敬地清一下喉嚨,碰碰門閂鼻。

「請到這間屋裡來,大小姐,」一個女人的歌唱般的聲音說。「我們這個房間挺乾淨,美人兒。……」房門敞開了,門口出現一個大鬍子農民,穿著馬車夫的長襟外衣,肩上打一口大皮箱,從頭到腳都是雪。在他身後緊跟著進來一個女人的身子,既看不到她的臉,也瞧不見她的手,身量不高,幾乎比馬車夫矮一半,周身裹得嚴嚴實實,活象一個包袱,上下沾滿了雪。馬車夫和「包袱」帶來一股好象地下室里冒出的潮氣,燭火也閃搖起來了。

「真是胡鬧!」「包袱」憤憤地說。「本來可以挺好地趕路嘛!只剩下十二俄里的路程了,大都是穿過樹林,不會迷路的。……」「會迷路也罷,不會迷路也罷,可是馬不肯走了,小姐!」

馬車夫回答說。「主啊,這是你的旨意,倒好象我故意不走似的!」

「上帝才知道你把我們送到哪兒來了。……不過,小聲點。

……這兒好象有人睡覺呢。你出去吧。……「馬車夫把皮箱放在地板上,同時肩膀上撒下一片片白雪來。他吸溜一下鼻子,走出去了。隨後女孩看見從」包袱「的中部鑽出兩隻小小的手,舉到上邊,生氣地解開一大堆頭巾、圍巾、披巾。起初地板上掉下一塊大披巾,後來又掉下一頂風帽,再後掉下一塊白色的針織頭巾。這個過路的女人卸掉頭上戴著的種種東西,再脫下肥大的外套後,她的外形就頓時縮小一半。現在她身上穿一件灰色長大衣,釘著大紐扣,衣袋鼓鼓囊囊。她從一個衣袋裡取出一個紙包,裡面包著不知什麼東西,又從另一個衣袋裡取出一長串鑰匙,漫不經心地隨手一丟,驚得睡熟的男人打一個冷顫,睜開眼睛。他呆瞪瞪地往兩旁看一忽兒,彷彿不明白他是在什麼地方似的,隨後搖一下頭,走到牆角邊坐下。……過路的女人脫掉了大衣,因而外形又縮小一半,然後脫下棉絨的長靴,也坐下來。

現在她再也不象包袱了。原來她是個矮小清瘦的黑髮女人,年紀二十上下,身子細得象條蛇,生著白凈的鵝蛋臉和捲曲的頭髮。她的鼻子長而尖,下巴也長而尖,睫毛挺長,嘴角卻尖,由於處處都尖,她臉上也就顯得帶點兇相。她穿著緊身的黑色連衣裙,領口上和袖口上鑲著大量花邊,臂肘尖尖的,粉紅色的小手指很長,因而她的模樣很象中世紀英國貴婦的肖像。她臉上那種嚴肅而聚精會神的表情越發加強了這種相似。……黑髮女人環顧整個房間,斜起眼睛瞧一下男人和女孩,聳了聳肩膀,移到窗子跟前坐下。潮濕的西風颳得烏黑的窗子發抖。大片雪花白茫茫的,落在窗玻璃上,可是立刻被風颳走,不見了。野蠻的音樂越發強烈了。……經過長久的沉默以後,女孩忽然翻一個身,開口說話了,氣憤地咬清每個字的字音:「主啊!主啊!我多麼不幸!比所有的人都不幸呀!」

男人站起來,邁著負疚的碎步往女孩那邊走過去,這樣的步態跟他魁梧的身材和大鬍子卻完全不相稱。

「你沒睡著吧,小乖乖?」他用抱歉的口氣問。「你要幹什麼?」

「我什麼也不要!我肩膀痛!爸爸,你這個人真不好,上帝會懲罰你!你等著瞧吧,會懲罰你的!」

「我的好孩子,我知道你肩膀痛,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呢,小乖乖?」男人用喝醉酒的丈夫對嚴厲的妻子道歉的口吻說。

「你,薩霞,是因為路上辛苦才肩膀痛的。明天我們到了目的地,休息一下,就會好的。……」「明天,明天,……你天天跟我說明天。我們還要走二十 天呢!」

「可是,小乖乖,爸爸用人格擔保,明天我們一準會到。

我從沒說過謊話,不過要是暴風雪擋路,那就不能怪我了。「

「我再也受不住了!我辦不到,辦不到了!」

薩霞使勁踢蹬腿,弄得滿房間響起她那尖利刺耳的哭號聲。她父親擺一擺手,茫然失措地瞧著黑髮女人。那一個就聳了聳肩膀,遲疑不決地走到薩霞跟前。

「你聽我說,親愛的,」她說,「何必哭呢?不錯,肩膀痛是不好受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您瞧,小姐,」男人很快地講起來,彷彿為自己辯白似的,「我們有兩夜沒睡,一直坐著糟糕的馬車趕路。是啊,當然,她生病和心煩都是自然的。……再加上,您要知道,我們碰上個喝醉酒的馬車夫,我們的一口箱子被人偷去了,……風雪又始終不停,可是,小姐,哭有什麼用呢?不過,這麼坐著睡覺卻使得我勞乏,我象喝醉了似的。真的,薩霞,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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