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卡爾卡斯

卡爾卡斯①

喜劇演員瓦西里·瓦西里伊奇·斯威特洛維多夫年紀五 十八歲,是個強壯結實的老人,這時候醒過來,驚訝地往四 處看。他眼前有一面不大的鏡子,兩旁放著兩支油燭,快要點完了。安穩而懶散的燭火朦朧地照亮這個不大的斗室以及刷過油漆的木牆,屋裡滿是煙草的迷霧和昏光。往四周瞧,可以看出不久以前巴克科斯②和美利波美娜③在這裡相逢的痕迹,這次相逢是秘密的,然而放浪形骸,不成體統,近乎淫亂。椅子上和地板上丟著上衣、長褲、報紙、配著花花綠綠的襯裡的大衣、高禮帽。桌子上亂七八糟,樣子奇怪:空酒瓶啦,玻璃杯啦,三頂花冠啦,鍍金煙盒啦,玻璃杯的底托啦,濕了一角的第二期彩票啦,裝著金飾針的盒子啦,都湊在一處,混在一起。在那一大堆雜亂的東西上,還扔了許多煙蒂、煙灰、撕碎的小紙片。斯威特洛維多夫坐在一把圈椅里,穿著卡爾卡斯的服裝。

「我的天啊,我是在化裝室里!」喜劇演員環顧一下,說。

「這真沒想到!我怎麼就會睡著了呢?」

他聽著。四周寂靜得象在墳墓里。煙盒和彩票使他清楚地想起今天是他的福利演出場,他演得很成功,每次幕間休息他都跟光臨化裝室的捧場人一起喝下許多白蘭地和紅葡萄酒。

「我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呢?」他又說一遍。「啊,老傢伙,老傢伙!你這條老狗!看來,你喝得太多,坐著就睡著了!真有你的!」

喜劇演員高興起來。他揚聲大笑,笑聲帶著醉意,夾著咳嗽。他舉著一支油燭、走出化裝室外。舞台上黑洞洞的,連一個人也沒有。從舞台深處和兩側,從觀眾席上,吹來輕微而又可以感覺到的清風。這幾股微風象幽靈似的在舞台上漫遊,互相碰撞,捲成旋風,戲弄油燭的火苗。燭火顫抖,往旁邊彎下去,微弱的亮光時而照在一長排化裝室的門上,時而照在旁邊立著一個大木桶的紅色側幕上,時而照在舞台中央丟著的一個大鏡框上。

「葉果爾卡!」喜劇演員叫道。「葉果爾卡,鬼東西!彼得魯希卡!他們都睡著了,鬼東西,巴不得叫你們咽了氣才好!

葉果爾卡!「

「礙…礙…啊!」回聲接應著。

喜劇演員想起,他看在今天是他的福利演出場就送給葉果爾卡和彼得魯希卡每人三盧布的酒錢。他們既然得到這樣一筆贈金,就不見得會留在劇院里過夜了。

喜劇演員嗽了嗽喉嚨,在凳子上坐下,把油燭放在地板上。他頭重,醉醺醺,全身剛開始「發散」他喝下的那許多啤酒、葡萄酒和白蘭地。他坐著睡了一覺,這時候覺得渾身不舒服,發軟,打不起精神。

「我這嘴裡象是有個騎兵連在過夜似的,……」他吐著唾沫說。「哎,不應該喝酒啊,老糊塗!不應該!腰也酸,頭也痛,周身覺得冷。……老了。」

他瞧一下前面。……他只隱約看見提詞人的小亭、按字母排列的包廂和樂隊池中的樂譜架,整個觀眾席卻好比烏黑的無底洞,張開血盆大口,冒出寒冷嚴峻的黑暗。……觀眾席平時是樸實而舒適的,可是現在,到了夜裡,卻顯得深不可測,空空蕩蕩象是墳墓,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喜劇演員瞧了瞧黑暗,隨後瞧了瞧油燭,繼續嘮叨。

「是啊,老了。……不管你怎麼做假,不管你怎麼充好漢,『不管你怎麼裝傻,反正已經五十八歲,全完了!這一輩子算是交待了!嗯,是啊,瓦森卡④。……不過我在舞台上工作了三十五年,夜裡看見劇院卻好象還是頭一遭呢。……這可是怪事,真的。……是啊,頭一遭!這叫人有點毛骨悚然,見鬼。……葉果爾卡!」他站起來叫道。「葉果爾卡!」

「礙…礙…啊!」回聲接應道。

遠遠的一個地方,似乎就在張開的大口的深處!隨著回 聲,響起了召人去做晨禱的鐘聲。卡爾卡斯在胸前畫了個十 字。

「彼得魯希卡!」他叫道。「你們在哪兒呀,鬼東西?主啊,為什麼我總是想起鬼呢?你少說這個字,你戒掉酒吧,總之你已經老了,到死的時候了!人家一到五十八歲就總去做晨禱,做好死的準備,可是你,……主啊!」

「主憐恤我吧,多麼陰森可怕!」他嘮叨說。「是啊,照這樣通宵坐在這兒,能把人活活嚇死。要召喚陰魂來相會,這倒是個絕妙的地方呢!」

一提到「陰魂」兩個字,他就越發心驚膽戰。……漫遊的微風和閃爍的光點勾起他的想像,把它刺激得極其緊張。

……喜劇演員不知怎的縮起身子,臉容憔悴,彎下腰去拿油燭,最後一次帶著孩子般的恐懼斜起眼睛朝那個黑洞看一眼。

他那塗了油彩而難看的臉露出呆板的樣子,幾乎毫無表情。他還沒拿到油燭就忽然跳起來,凝神瞧著那片黑暗。他呆站了半分鐘,然後害怕得不得了,抱住頭,連連跺腳。……「你是誰啊?」他尖起嗓子嚷道,聲音變了。「你是誰啊?」

有個包廂里站著一個白白的人影。等到燭光往那邊照過去,就可以看清那個人的胳膊、腦袋以至白鬍子。

「你是誰啊?」喜劇演員用氣急敗壞的聲調又問一遍。

白人影邁出一條腿,跨過包廂的障壁,跳進樂隊池,然後,象陰影似的,不出聲地往舞台這邊走來。

「是我,先生!」他說著,爬上了舞台。

「是誰?」卡爾卡斯叫道,往後倒退。

「是我,尼基達·伊凡內奇,……提詞人。您不用擔心。」

喜劇演員嚇得渾身發抖,呆若木雞,癱軟地在凳子上坐下,低下頭。

「是我,先生!」那個人走到喜劇演員跟前說,他生得又高又瘦,頭頂光禿,鬍子花白,只穿著內衣內褲,光著腳。

「是我,先生。是提詞人,先生。」

「我的上帝啊,……」喜劇演員說,伸出手掌摩挲著額頭,呼呼地喘氣。「原來是你,尼基達?你……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在這兒的包廂里過夜。此外就沒有地方過夜了。……只是您不要告訴阿歷克塞·福米奇。」

「你,尼基達,……」衰弱無力的卡爾卡斯喃喃地說,對他伸出發抖的手。「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大家叫我謝幕十六次,送給我三頂花冠和許多東西,……大家都喜歡我,可就是沒有一個人來叫醒這個喝醉的老人,把老人送回家去。

我是個老人了,尼基達。我五十八歲。我有病!我這衰弱的精力一天天地差了。「

卡爾卡斯往提詞人那邊探出身子去,周身發抖,抓住他的手。

「你別走,尼基達,……」他喃喃地說,象在說夢話。

「我年老,有病,該死了。……可怕呀!」

「您,瓦西里·瓦西里伊奇,該回家去了。」尼基達帶著溫情說。

「我不去。我沒有家!我沒有,沒有!」

「主耶穌啊!莫非您忘記您住在什麼地方了?」

「我不願意到那兒去,不願意,……」喜劇演員有點發急地說。「我在那兒孤孤單單,……一個親人也沒有,尼基達,既沒有親人,也沒有老伴,更沒有孩子。……單身一個人,跟野外的風一樣。……我死了,誰也不會想起我。」

喜劇演員的顫慄也感染了尼基達。……醉醺醺的、激動的老人拍他的手;顫巍巍地握緊它,讓油彩和淚水弄髒了它。

尼基達冷得縮起身子,聳動肩膀。

「我怕孤單,……」卡爾卡斯喃喃地說。「沒有一個人親近我,安慰我,把這個醉漢扶上床去睡覺。我是屬於誰的?有誰需要我?誰愛我呢?誰也不愛我啊,尼基達!」

「觀眾愛您,瓦西里·瓦西里伊奇!」

「觀眾走了,去睡覺了。……不,誰也不需要我,誰也不愛我。……我既沒有妻子,也沒有兒女。」

「哎呀,您何必為這些悲傷!」

「我也是人,活生生的人啊。……我原是貴族,尼基達,出身於上流人家。……當初我沒有掉進這個無底洞以前,做過軍人,在炮兵營里當差。那時候我是翩翩佳公子,美少年,性子烈,膽量大。……後來我成了出色的演員,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所有這些往事都到哪兒去了?那些歲月在哪兒啊?」

喜劇演員抓住提詞人的手,站起來,使勁眫眼睛,彷彿剛從黑地里走進燈光輝煌的房間似的。大顆的淚珠順著他的臉頰淌下來,在油彩上留下一道道印跡。……「那是什麼樣的歲月呀!」他繼續象夢囈般地說。「如今我瞧著這個黑洞,都想起來了,……樣樣都想起來了!這個黑洞吞掉我三十五年的生命,那一段生活多麼好,尼基達!我現在瞧著它,看得一清二楚,就跟看你的臉似的!……我想起當初我還是個年輕的演員,剛開始演得出色的時候,有個女人看過我的表演就愛上了我。……她優雅,苗條得象一棵楊樹,年輕,純潔,聰明,而且火熱,活象夏天的朝霞!我相信即使天上沒有太陽,地上也仍然會明亮,因為任何夜晚都敵不過她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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