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泥潭

泥潭

一個年輕的男人穿著雪白的軍官制服,身子在馬鞍上瀟洒地搖晃著,走進「莫·葉·羅特施泰因繼承人」釀酒廠的大院子。太陽無憂無慮地朝著中尉的小星章微笑,朝著樺樹的白樹榦微笑,朝著院子里東一堆西一堆的碎玻璃微笑。萬物都帶著夏天白晝那種明亮而健康的美,任什麼東西都攔不住綠油油的嫩葉快活地顫抖,跟晴朗的藍天互相眫眼。就連磚房那經煙熏過的骯髒外貌和雜醇油那令人窒息的氣味也沒有破壞到處存在的美好情調。中尉快活地翻身下馬,把馬交給一個跑過來的僕人,伸出手指摩挲著他稀疏的黑唇髭,走進正房的前門。他走上一道舊樓梯,那兒光線明亮,鋪著地毯。他在最高一個梯級上遇見一個使女,年紀已經不輕,神情有點傲慢。中尉默默地把名片遞給她。

使女拿著名片走進內室,看到名片上印著「亞歷山大·格利果利耶維奇·索科爾斯基」幾個字。過了一忽兒,她走回來,對中尉說,小姐不能接待他,因為身體不大好。索科爾斯基舉目望著天花板,努出下嘴唇。

「這真傷腦筋!」他說。「聽著,親愛的,」他急急忙忙講道,「請您再去一趟,對蘇薩娜·莫伊塞耶芙娜說,我很需要跟她談一談。很需要!我只耽擱她一分鐘。請她原諒我。」

使女只聳了聳一個肩膀,然後懶洋洋地走去見女主人。

「好吧!」她過了不久走回來,嘆口氣說。「請進!」

中尉跟在她身後,穿過五六十陳設華麗的大房間,經過一條長過道,終於走進一個寬敞的四方形房間。他一走進房間,就不由得暗暗吃驚,因為那兒擺著極多的花卉,茉莉花的甜香濃得令人噁心。沿牆的籬形支架上長滿了花,枝葉遮蔽窗戶,而且從天花板上倒掛下來,各個牆角也爬滿枝葉,弄得這個房間與其說是住人的地方,倒不如說象個花房。山雀、金絲雀、金翅雀吱吱地叫,在綠葉中間跳來跳去,撞在窗玻璃上。

「請原諒我在這兒接待您!」中尉聽見一個女人清脆的說話聲,字母P的聲音讀得含混不清①,卻又好聽。「昨天我的偏頭痛發作了,今天我怕再發作,就極力不動彈。您有什麼貴幹?」

原來有個女人坐在正對門口的一把老年人用的大圈椅上,頭往後靠在枕頭上,穿著貴重的中國式長睡衣,包著頭。

從她那針織的毛線頭巾里只露出一隻大而且黑的眼睛和一個白凈的長鼻子,鼻樑略微拱起,鼻端很尖。肥大的長睡衣遮住了她的身材和體態,不過憑她美麗的白手,憑她的說話聲,憑她的鼻子和眼睛卻可以斷定她的年紀至多不過二十六歲到二十八歲。

「請原諒我這樣固執地要求見您,……」中尉把兩個靴跟併攏行禮,馬刺碰出當的一響,開口講道。「我榮幸地介紹我自己,我姓索科爾斯基!我是受我表哥的囑託到這兒來的,他就是您的鄰居阿歷克塞·伊凡諾維奇·克留科夫,他……」「啊,我認得他!」蘇薩娜·莫伊塞耶芙娜打斷他的話說。

「我認得克留科夫。請坐,我不喜歡這麼大的一個人立在我面前。」

「我表哥囑託我要求您幫一下忙,」中尉再一次把馬刺碰響,坐下,繼續說。「事情是這樣,您去世的父親去年冬天在我表哥那兒買過燕麥,欠下他一筆不大的款項。表哥拿到的借據要到下個星期才到期,不過表哥懇切地請求您:這筆帳能不能今天就還清?」

中尉說著話,斜起眼睛往兩旁瞟一眼。

「是啊,我好象是在她的卧室里吧?」他暗想。

這個房間有個角落,綠葉最密最高,那兒放著一張床,支著棺罩般的粉紅色帳子,床上被子凌亂,還沒收拾整齊。床旁有兩把圈椅,上面堆著揉成一團的女人衣服,衣襟和袖子滾著花邊和皺邊,如今已經揉亂,垂到地毯上。地毯上東一 處西一處地亂丟著白色的小帶子、兩三個煙蒂、夾心糖果的包皮紙。……床底下露出一長排尖頭和圓頭的各色拖鞋。中尉覺得甜膩的茉莉花香氣似乎不是從花里而是從床上和那排拖鞋上發散出來的。

「那麼借據上開著多少錢呢?」蘇薩娜·莫伊塞耶芙娜問。

「兩千三 .」

「嘿!」猶太女人說著,把另一隻又大又黑的眼睛也露出來了。「您居然說這筆款項不多呢!不過,今天付清也罷,過一個星期付清也罷,反正都一樣,可是我父親死後,這兩個月當中,我付出去那麼多的錢,……碰到那麼多的麻煩事,鬧得我頭都昏了!我一再要求到國外去休養,可是他們硬逼我干這些無聊的事,什麼白酒啦,燕麥啦,……」她抱怨道,微微閉上眼睛,「燕麥啦,借據啦,利息啦,或者用我的大總管的說法,『利吉』啦。……這真可怕。昨天我乾脆把收稅員轟走了。他帶著他的特拉列斯②來找我糾纏。我就對他說:您跟您的特拉列斯一齊滾蛋吧,我什麼人也不接待!他吻了吻我的手,就走了。您聽我說,您的表哥不能再等兩三個月嗎?」

「這個問題提得太殘忍了!」中尉笑道。「表哥倒是再等一 年也沒關係,可是我等不及了!要知道,這筆錢,我得向您說明,是為我自己張羅的。我無論如何非弄到一筆錢不可,可是表哥手邊,偏偏不巧,一個閑錢也沒有。我不得不騎著馬出來收債。剛才我到一個租他地的農民家裡去過,現在呢,在您這兒坐著,我從您這兒出去還要到別處去,直到收齊五千為止。我急等著錢用!」

「得了吧,年輕人要錢幹什麼用呢?這是邪心思,瞎胡鬧。

您吃喝玩樂拉下了虧空,或是欠下了賭債,還是要結婚?「

「您猜中了!」中尉笑道,略微欠起身子,磕響馬刺。「的確,我就要結婚了。……」蘇薩娜·莫伊塞耶芙娜定睛瞧著客人,做出一臉的苦相,嘆口氣。

「我不明白,人為什麼熱中於結婚!」她說著,在自己身旁尋找手絹。「生命這樣短促,自由這樣稀少,可是他們偏偏還要捆住自己的手腳。」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對,對,當然,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不過,您聽我說,莫非您娶的是個窮姑娘?是出於熱烈的愛情嗎?而且為什麼您一定要五千,而不是四千,不是三千呢?」

「嘿,她可真夠貧嘴的!」中尉暗想,然後回答說:「事情是這樣:軍官依法不能在二十八歲以前結婚。如果一定要結婚,那就要麼退役,要麼上繳五千保證金。」

「啊,現在我懂了。您聽著,剛才您說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也許您的未婚妻是個了不起的、出色的女人,不過……我簡直不懂正派人怎麼能跟女人一塊兒生活。您即使把我殺了,我也不懂。謝天謝地,我已經活了二十七歲,可是生平一次也沒見過一個勉強說得過去的女人。她們都是些裝腔作勢的、不道德的、說假話的傢伙。……只有使女和廚娘我還受得了,至於所謂上流女人,哪怕離我有大炮射程那麼遠,我也不容許。是啊,謝天謝地,她們也恨我,不到我這兒來。如果她們要錢,就打發她們的丈夫來,自己說什麼也不來。這倒不是因為驕傲,不是的,不過是膽小罷了,深怕我跟她們大鬧一場。啊,她們那種忌恨,我了解得很清楚!當然了!她們有些心思極力瞞住上帝和外人,我卻把它們公開擺出來。既是這樣,她們哪能不恨我呢?她們跟您談起我,多半已經說了一大車壞話了。……「」我來此地還不太久,所以……「」得了,得了,得了,……我憑您的眼神已經看出來了!

莫非您到這兒來,您的表嫂就沒向您交代過什麼話?讓年輕的男人跑到這麼糟糕的女人這兒來而不預先警告幾句,那怎麼行呢?哈哈。……不過,怎麼樣,您的表哥好嗎?他是個挺好的人,長得真漂亮。……我望彌撒的時候見過他幾次。您為什麼這樣瞧著我?我經常到教堂去的!大家都信一個上帝嘛。對受過教育的人來說,外貌總不及思想重要。……對不對?「

「是的,當然,……」中尉說,微微一笑。

「是啊,思想。……不過您長得完全不象您的表哥。您也漂亮,可是您的表哥還要漂亮得多。說來也怪,怎麼就不大象呢!」

「這並不奇怪:我們不是親兄弟,而是表兄弟。」

「對,這是實話。那麼您今天一定要這筆錢?為什麼非今天不可呢?」

「我的假期過幾天就滿了。」

「哦,拿您有什麼辦法呢!」蘇薩娜·莫伊塞耶芙娜嘆道。

「那就這樣吧,我給您錢就是,不過我知道,日後您會罵我的。

等到婚後您跟妻子吵起架來,就會說:「要不是那個邋遢的猶太女人給我錢,那我現在也許自由得象只鳥呢!『您的未婚妻好看嗎?」

「是的,挺不錯的。……」

「嗯!……反正長得象樣點,漂亮點,總比不漂亮強。不過,對丈夫來說,女人長得再漂亮也彌補不了她的淺薄無聊。」

「這就奇了!」中尉笑道。「您自己是女人,卻又這麼恨女人!」

「女人……」蘇薩娜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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