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活的煩悶

生活的煩悶

根據富有經驗的人的觀察,連老年人也不容易跟俗世生活分手;每到那種時候,他們往往暴露他們的年齡所固有的吝嗇和貪婪,另外還有多疑、膽怯、執拗、不滿等。

《神職人員實際工作指南》

普·涅恰耶夫

上校夫人安娜·米海洛芙娜·列別傑娃的獨生女,一個到了出嫁年齡的姑娘,死了。她的死亡引來了另一種死亡:老太婆被上帝的光臨①震動得目瞪口呆,感到她的全部過去也已經隨之死亡,無可挽回了。現在,對她來說,開始了另一 種生活,跟過去的生活很少有共同之處了。……她雜亂無章地忙碌起來。首先她寄給阿索斯②一千盧布,把家裡的一半銀器捐獻給墓園的教堂。過不多久她戒絕吸煙,發誓再不吃肉了。然而她做完這些事,卻一點也不覺得輕鬆,正好相反,對自己日益衰老以及死亡臨近的感覺變得越發尖銳真切。於是安娜·米海洛芙娜把她在城裡的房子三錢不當兩錢地賣掉,匆匆搬到她的莊園上來住,卻又沒有抱著什麼明確的目的。

一旦人的頭腦里不論用什麼方式提出了生活目標這一問題,出現了探索墳墓里的生活的迫切需要,那麼捐獻也罷,持齋也罷,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也罷,就都不能使人滿足了。然而說來也是安娜·米海洛芙娜僥倖,她剛搬到熱尼諾村來,命運就把她引到一件事上去,促使她把日益衰老和死亡臨近忘卻了很久。恰巧在她到達那天,廚師瑪爾廷被開水燙傷了兩隻腳。他們派馬車去接地方自治局的醫師,可是他不在家。於是安娜·米海洛芙娜強壓下嫌臟和難受的心情,親手給瑪爾廷洗傷口,抹上脂蠟合劑③,給兩隻腳紮上繃帶。

她守在廚師床旁坐了一夜。多虧她出力,瑪爾廷總算不再呻吟,睡熟了,這時候她心裡,如同她後來說的那樣,「靈機一 動」。她忽然覺得她的生活目標在她眼前出現,清清楚楚。……她面色蒼白,眼睛濕潤,虔誠地吻了吻睡熟的瑪爾廷的額頭,開始禱告。

從此以後,列別傑娃開始做醫療工作。在她如今回想起來總不免感到憎惡的那段有罪的和不潔凈的生活當中,她由於閑著沒事也常去找醫師。

此外,在她喜愛的人當中,就有醫師,她從他們那兒多少學到點醫道。如今這一切對她來說再切合需要也沒有了。她訂購了常備藥箱、幾本書籍、《醫師報》,大膽地著手治玻起初只有熱尼諾村的居民到她這兒來就診,可是後來附近各村的人也紛紛到她這兒來了。

「您想一下吧,我親愛的!」她來到此地三個月後,寫信給教士的妻子,誇耀道,「昨天我這兒有病人十六名,今天卻整整有二十名!我為他們忙得累極了,腳都站不穩。我手頭的鴉片都用完了,您想想看!古利諾村痢疾流行!」

每天早晨醒過來,她想起病人在等她,心裡就充滿愉快的涼意。她穿好衣服,趕快喝完茶,就開始診玻診病的過程給她提供了說不出的快樂。首先她慢條斯理地把病人登記在一個簿子上,彷彿有意延長那種快樂似的,然後依次把每一個病人叫進來。病人病得越重,病狀越骯髒討厭,她反而越覺得這個工作有意思。她一想到她在剋制嫌髒的心情,毫不顧惜自己,心裡就再快樂也沒有了,她清理化膿的傷口總是故意把時間拖長。有些時候她生出難忍難熬、極力要強制自己本性的願望,彷彿對傷口的污穢和腥臭喜之不盡似的,體驗到一種狂妄的得意心情,在這樣的時候,她覺得她的工作是至高無上的。她熱愛她的病人。她的感情告訴她說,他們是她的恩人,她在理智上不願意把他們看做個別的人,看做莊稼漢,而想把他們看做一種抽象的東西——人民!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她才對他們異常溫和,羞怯,為自己的錯誤在他們面前臉紅,診病的時候總是露出負疚的樣子。……每次診病都要佔去大半天的時間,完事以後,她筋疲力盡,緊張得臉色發紅,渾身不得勁,不過她還是趕緊看書。她讀醫學書籍或者最合她心意的俄國作者的著作。

安娜·米海洛芙娜自從過新的生活以後,感到朝氣蓬勃,心滿意足,幾乎幸福了。她不再奢望更充實的生活了。此外,彷彿給她的幸福添上最後一筆,猶如正餐結尾加上一道甜食一樣,情形發生了這樣的變化:她同她的丈夫和解了,而她在丈夫面前是深深感到負疚的。十七年前,女兒出生後不久,她對她丈夫阿爾卡季·彼得羅維奇做過負情的事,不得不同他分居。從那時候起,她就沒有再跟他見過面。他在南方一個地方做炮兵連長,有的時候,大約一年兩次,給女兒寫信來,女兒總是把信仔細收藏好,不讓母親看見。可是女兒死後,安娜·米海洛芙娜出乎意外地收到他的一封長信。他用蒼老而無力的筆跡給她寫道,自從獨生女死後,他失去了最後一個使他同生活保持聯繫的人,又說他年老多病,巴望著死掉,同時卻又害怕死亡。他抱怨說,樣樣事情都惹得他膩味和厭惡,他跟人們不再能和睦相處,一心等著有朝一日把炮兵連交出去,從此走掉,躲開那些紛擾。他在信的結尾,要求妻子看在上帝分上為他禱告,要求她保重身體,不要過於傷心。兩個老人開始熱心地通信。根據隨後那些總是滿紙辛酸、語調陰沉的信,可以了解到,上校失魂落魄不僅僅是因為自己有病和女兒夭亡,他還欠下了債,同上司和軍官們發生過爭吵,他的炮兵連管理不善,沒法交出去,等等。夫婦間的信札往來,延續將近兩年,最後老人遞上辭呈,回到熱尼諾村來長住了。

他是在二月間一天中午到達這裡的,當時熱尼諾村的房舍掩藏在高雪堆後面,清澄的淺藍色空間顯得死一般的寂靜,嚴寒偶爾把樹枝凍得劈啪地響。

他下雪橇的時候,安娜·米海洛芙娜正瞧著窗外,認不出他就是她的丈夫了。他成了個矮小駝背的小老頭,老態龍鍾,精神委頓。首先撲進安娜·米海洛芙娜眼帘的,是他那長脖子上蒼老的皺褶以及膝部僵直不易彎曲的瘦腿,象是一 雙假腿。他付給馬車夫車錢的時候,不知什麼緣故對馬車夫數說很久,臨了生氣地啐一口唾沫。

「就連跟你們講話都惹人討厭!」安娜·米海洛芙娜聽見蒼老的嘮叨聲。「要明白,討賞錢是不道德的!人人都只應得到幹活掙來的錢,就該這樣!」

他走進前廳,安娜·米海洛芙娜看見他那蠟黃的臉,連嚴寒也沒有使它凍得發紅,看見他那蝦一般的爆眼睛和稀疏的鬍子,那鬍子本來是棕紅色的,現在卻夾雜著白須了。阿爾卡季·彼得羅維奇伸出一條胳膊去擁抱他的妻子,吻了吻她的額頭。兩個老人互相看一眼,彷彿為什麼事害怕似的,窘得厲害,倒好象在為各自的衰老害臊一樣。

「你來得正是時候!」安娜·米海洛芙娜趕緊開口說。「飯桌剛剛擺好!你一路辛苦,會吃得很香的!」

他們就坐下吃飯。頭一道菜默默地吃完了。阿爾卡季·彼得羅維奇從衣袋裡取出一個大錢夾來,仔細地看一些字條,他妻子呢,小心地攪和涼拌菜。兩個人心裡都有成堆的談話資料,可是他倆都不開口。兩個人都感到回憶女兒會引起尖銳的痛苦和滾滾的熱淚,往事冒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陰鬱氣味,彷彿打開了裝醋的大桶一樣。……「啊,你不吃肉了!」阿爾卡季·彼得羅維奇說。

「是的,我已經發誓不吃肉了,……」妻子輕聲回答說。

「好,這對健康並沒有損害。……如果進行化學分析,那麼魚類和一切齋期食品都是由那些跟肉差不多的成分構成的。實際上根本就沒有什麼素食。……(」我說這些幹什麼?「

老頭暗想。)比方說,這黃瓜就是葷菜,跟童子雞一樣。

……「

「不。……我吃黃瓜的時候,知道它沒有被奪去生命,沒有流血。……」「這,我親愛的,是眼睛的錯覺。你吃黃瓜也順帶吃下去很多纖毛蟲,再者黃瓜本身不就有生命嗎?要知道植物也是有機體。而且魚呢?」

「我說這些廢話幹什麼?」阿爾卡季·彼得羅維奇又暗想,立刻很快地講起現在化學所取得的成就。

「簡直是奇蹟啊!」他說,費力地嚼麵包。「不久人們就會用化學方法做出牛奶,說不定還能做出肉來!是啊!一千年後,每個家庭的廚房就會換成化學實驗室,用毫不值錢的煤氣之類做出自己想吃的種種東西!」

安娜·米海洛芙娜瞧著他那不安地轉動著的、蝦一般的眼睛,聽著。她覺得老頭談化學不過是為了不談別的事罷了,可是,他關於葷食和素食的說法,她倒也聽得很有趣味。

「你辭職的時候已經做將軍了吧?」她等到他突然沉默下來、開始擤鼻子,就問道。

「對,我做將軍了。……人家稱呼我『大人』了。……」吃飯的時候,將軍一直講話,嘮叨不停,因而顯得異常饒舌,這卻是以前他年輕的時候安娜·米海洛芙娜沒有見過的一種特點。由於他嘮嘮叨叨,老太婆頭痛得厲害。

飯後他走到他的房間里去休息,可是儘管疲勞,卻睡不著覺。快要喝晚茶的時候,老太婆走到他房間里去看他,他躺在那兒,蓋著被子,蜷起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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