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訶夫1886作品第三卷 在別墅里

契訶夫1886作品第三卷

在別墅里

「我愛您,您是我的生命,我的幸福,總之,是我的一切!

請原諒我直認不諱,我沒有力量再痛苦,再沉默了。我不求您以愛情回報,只求您憐憫我。今晚八時請到那箇舊亭子去。

……我認為寫出我的姓名是多此一舉,可是請不要因為我匿名而擔心。我年輕,漂亮,……此外您還需要什麼呢?「

別墅的住客巴威爾·伊凡內奇·維霍德采夫,這個有妻子兒女而且老成持重的人,讀完這封信,聳聳肩膀,納悶地搔了搔額頭。

「這是什麼鬼把戲?」他暗想。「我是個結了婚的人,不料忽然來了這麼一封古怪而……愚蠢的信!這是誰寫的?」

巴威爾·伊凡內奇把這封信放在眼睛前面翻來翻去,又讀了一遍,吐了口唾沫。

「『我愛您,』……」他譏誚道。「把我當成小孩子!我真就會一本正經跑到亭子里去找你啊!……我的小妞兒,這種浪漫的事情和fler d amour①,我早就丟開不幹了。……,嗯,她一定是個瞎胡鬧的、沒出息的女人。……哼,這班娘們兒!她一定是個極其風騷的女人,才會給不相識的,而且成了家的男人寫這樣的信,求主寬恕我這麼說吧!真正的傷風敗俗!」

在八年的婚後生活里,巴威爾·伊凡內奇已經丟開細膩的感情,除了賀信以外從沒收到過別的什麼信,因此,儘管他在自己面前極力裝得神氣十足,上述那封信卻還是惹得他張皇失措,心情激動。

收到信後過了一個鐘頭,他在長沙發上躺著,暗想:「當然,我不是小孩子了,不會跑去赴這種荒唐的rendez -v ous②。可是話又說回來,我倒很想知道這信是誰寫的。嗯。

……看信上的字,毫無疑問,是女人的筆跡。……信也寫得誠懇,說的是心裡話,所以這未必是開玩笑。……多半是個變態心理的女人或者寡婦吧。……一般說來,寡婦總是輕狂、怪僻的。嗯。……這信會是誰寫的呢?「

這個問題特別難於解答,因為在整個別墅區里,巴威爾·伊凡內奇除了妻子以外一個熟識的女人也沒有。

「奇怪,……」他納悶地想。「『我愛您』。……不過她是什麼時候愛上我的呢?怪女人!她就這麼愛上了,突如其來,甚至沒有跟我相識,也沒弄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要是只見過兩三次面就能愛上一個人,那她必是過於年輕,幻想太多。……可是……她是誰呢?」

忽然,巴威爾·伊凡內奇想起昨天和前天他在別墅區散步,有好幾次遇見一個年紀很輕的金髮女人,生著獅子鼻,穿著淺藍色的衣服。嬌小的金髮女人不時瞟他一眼,臨到他在長椅上坐下,她也在他身旁坐下。……「莫非是她?」維霍德采夫暗想。「不可能吧!難道那個 subtilis③嬌小的人兒能夠愛上象我這樣又老又乏味的鰻魚?

不,這不可能!「

吃午飯的時候,巴威爾·伊凡內奇呆望著妻子,暗自思忖道:「她寫道,她年輕漂亮。……可見她不是老太婆。……嗯。

……說真心話,憑良心講,我也還不算老,不算難看,還沒到叫人無法愛的地步。……我的妻子就愛我!再說,愛情是盲目的。……「」你在想什麼?「他妻子問他說。

「沒想什麼,……有點頭痛,……」巴威爾·伊凡內奇撒謊道。

他暗自斷定,如果理睬這封情書之類的無聊玩意兒,那是愚蠢的,他就嘲笑這封信以及寫信的女人,然而,嗚呼!人類的敵人④是強有力的。飯後,巴威爾·伊凡內奇在床上躺下,卻沒睡覺,暗自想道:「要知道,她也許在巴望我去呢!她是個蠢娘們兒!可不是,我想像得出,她在亭子里找不到我,就會心亂如麻,急得腰襯⑤也會在裙子里顫動!可是我偏不去。……滾她的!」

不過,我要再說一遍,人類的敵人是強有力的。

「然而,出於好奇心或許也不妨去一趟,……」別墅的住客過了半個鐘頭暗想。「去一趟,遠遠地看一下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就夠了!……瞧一眼倒滿有意思的!那倒是個樂子呢!說真的,既然有適當的機會,何不逢場作戲呢?」

巴威爾·伊凡內奇從床上起來,開始穿衣服。

「你打扮得這麼漂亮上哪兒去?」他妻子發現他穿上乾淨的襯衫,扎著時髦的領結,問他。

「沒什麼。……我想出去走一走。……有點頭痛。……嗯。

……「

巴威爾·伊凡內奇穿著停當,等到七點多鐘就從家裡走出去。他放眼望去,只見夕陽照亮的碧綠背景上,五光十色地點綴著許多消夏的客人,男男女女,打扮得漂漂亮亮,他的心就怦怦地跳起來。

「這當中哪一個是她呢?」他想,羞怯地斜起眼睛瞟著消夏的女人們的臉。「那個金髮的小女人卻看不到。……嗯。……如果信是她寫的,那她一定在亭子里坐著呢。……」維霍德采夫順著林蔭路走去。路的盡頭,在高大的椴樹的嫩葉後面,露出了「舊亭子」。……他慢騰騰地往那邊走去。

「我遠遠地看一下就是,……」他想,遲疑地往前走著。

「咦,我為什麼膽怯?我又不是去赴幽會!這個……蠢貨!自管大起膽子走嘛!即使我走進亭子里去又有何妨呢?不過,算了,……何必進去呢!」

巴威爾·伊凡內奇的心跳得越發厲害了。……他無意之中,忽然,不由自主地想像那亭子里半明半暗的情景。……他的想像里閃過那個身材苗條的金髮小女人,生著獅子鼻,穿著淺藍色衣服。……他暗自想像她怎樣為她的愛情害臊,周身發抖,怯生生地走到他跟前來,呼吸滾燙,……突然把他緊緊抱祝「要是我沒結婚,這倒也沒什麼關係,……」他把那些有罪的想法從頭腦里趕出去,暗想。「不過……這樣的事一輩子也不妨經歷一次,要不然可就白白地死掉,不知道這種事是什麼味道了。……還有我的妻子,……嗯,她會怎麼樣?謝天謝地,八年來我一步也沒離開過她。……八年來規規矩矩,一點壞事也沒做過!跟她也相處得夠了。……甚至惹人厭煩了。……管它三七二十一,我偏要搗一下亂,對她變一回心!」

巴威爾·伊凡內奇渾身發抖,屏住呼吸,走到攀附著常春藤和野葡萄藤的亭子跟前,往裡看一眼。……有一股潮氣和霉味撲到他臉上來。

「似乎沒有人,……」他想著,走進亭子里,可是立刻看見角落裡有個人影。……從身體的輪廓看,那是個男人。……巴威爾·伊凡內奇仔細一瞧,認出那個人就是他的內弟,大學生米佳,如今在他的別墅里住著。

「啊,是你?……」他用不滿的聲調嘟噥道,脫掉帽子,坐下來。

「對,是我,……」米佳回答說。

在沉默中大約過了兩分鐘。……

「請原諒我,巴威爾·伊凡內奇,」米佳開口說。「我請求您讓我一個人待在這兒。……我在為候補博士論文構思,……不管有誰待在這兒,都會妨礙我。……」「那你到幽暗的林蔭路上找個地方走一走,……」巴威爾·伊凡內奇溫和地說。「在新鮮空氣里容易思考些,再者……那個……我想在這兒的長椅上睡一忽兒。……這兒不那麼熱。

……「

「您是要睡覺,而我是為論文構思啊,……」米佳嘮叨說。

「論文重要得多。……」

接著又是沉默。……巴威爾·伊凡內奇這時候心猿意馬,不時聽見腳步聲,他忽然跳起來,帶著哭聲說:「哎,我求求你,米佳!你比我年輕,應當尊重我。……我不舒服,我……我想睡覺。……你走吧!」

「這是自私自利。……為什麼一定得讓您待在這兒而不能讓我待在這兒呢?這可是原則問題,我不走。……」「哎,我求求你!就算我是利己主義者,暴君,蠢貨吧,……可是我求求你!我一輩子只求你這一次!你尊重我吧!」

米佳搖頭。……

「簡直是畜生,……」巴威爾·伊凡內奇暗想。「有他在場,幽會就搞不成了!有他在場可不行!」

「你聽我說,米佳,」他說,「我最後一次求你。……你該表明你是個聰明的、有人道主義思想的、受過教育的人才是!」

「我不明白您為什麼糾纏不休,……」米佳聳起肩膀說。

「我已經說過我不走,那我就不會走。這是原則問題,我留在這兒不走了。……」這時候忽然有一張女人的臉,生著獅子鼻,往亭子里瞧一眼。

那張臉看見米佳和巴威爾·伊凡內奇,就皺起眉頭,不見了。……「她走了!」巴威爾·伊凡內奇暗想,惡狠狠地瞧著米佳。

「她一瞧見這個混蛋,就走掉了。這件事全完了!」

再等了一忽兒,維霍德采夫就站起來,戴上帽子,說:「你是畜生,混蛋,流氓!對了!畜生!你下流,而且……而且愚蠢!我們的關係從此一刀兩斷!」

「好得很!」米佳嘟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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