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樞密顧問官

樞密顧問官①

一八七○年四月初,我母親克拉芙季雅·阿爾希波芙娜,一個中尉的遺孀,收到她弟弟,樞密顧問官伊凡,從彼得堡寄來的一封信,信上除了別的話以外,還寫道:「我的肝病使我每年夏天不得不到國外生活,可是我目前沒有多餘的錢到馬利恩斯克溫泉②去療養,因此我今年夏天很可能到你的柯楚耶甫卡村去住,親愛的姐姐。……」讀完這封信後,我母親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後來臉上現出又要笑又要哭的神情。果然,她哭起來,而且笑起來了。

這種哭和笑的搏鬥總使我聯想到一支點亮的蠟燭被人潑上一 點水而火光搖閃、火星亂爆的光景。我母親把那封信又讀了一遍,然後把全家人召集到一起,激動得嗓音若斷若續,向我們說明,公達索夫家一共有弟兄四個:頭一個公達索夫還在嬰兒時期就死了;第二個去打仗,陣亡了;第三個,……說出來請他不要見怪,做了戲子;至於那第四個,……「那第四個爬上高枝兒了,」母親嗚咽著說。「我的親兄弟啊,我是跟他一塊兒長大的。可是我渾身發抖,渾身發抖呀。

……要知道,他做了樞密顧問官,成了將軍!我怎麼跟他,我的天使,見面呢?我這個沒受過教育的傻女人,跟他談些什麼呢?我有十五年沒跟他見面了!安德留憲卡,「母親轉過臉來對我說,」你高興吧,小傻瓜!上帝是為了叫你交好運才把他打發來的!「

我們聽完公達索夫家族極為詳盡的家史以後,莊園里就忙亂起來,象那樣的忙亂我往常只有在聖誕節前才會見到。只有天空和河水幸免於難,其餘的東西一概遭到清理、刷洗和塗飾。假如天空低一點,小一點,河水流得不那麼急,他們也會用磚塊把它們刮洗一番,用樹皮纖維擦個乾淨呢。牆壁本來就白得象雪,可是仍然要用石灰來粉刷一通。地板油光發亮,可是每天都要擦洗一遍。一隻叫禿尾巴的貓(我小時候用一把切糖塊的小刀把它的尾巴割掉整整四分之一,因此它得了禿尾巴的綽號)從正房的敞廊上給移到廚房裡去,交給阿尼西雅管束。費季科受到叮囑,如果有狗走到門廊跟前來,「上帝就會懲罰」他。不過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比可憐的長沙發、圈椅、地毯更倒霉的了!它們以往任何時候都沒有受到過象目前恭候客人光臨期間那麼厲害的敲打。我的那些鴿子聽到棍棒的敲打聲而惶惶不安,不時飛上天空。

裁縫師傅斯皮利東從諾沃斯特羅耶甫卡村來了,全縣敢於給上流人家做衣服的裁縫師傅只有他一個。這個人從不喝酒,工作勤懇,頗有本領,也不缺少造型藝術方面的某些想像和感覺,然而做出來的衣服卻難看得很。他的整個工作給猶豫糟蹋了。……他常常認為他做出來的衣服不夠時髦,這就逼得他把每件衣服都改做五次,而且步行到城裡去研究花花公子的裝束,到最後,他做好的衣服穿到我們身上,就連漫畫家看了都會說稀奇古怪,過分漫畫化。我們往往穿著窄得不成樣的褲子和短得無可再短的上衣,害得我們在小姐們面前老是覺得怪難為情的。

這位斯皮利東費很大的功夫給我量尺寸。他把我橫里豎里量個夠,好象要給我做一道緊箍似的。他用了不少時間,拿粗鉛筆在一張紙上記下尺寸,而且在所有尺寸上都打上三角記號。他替我量過以後,又動手量我的家庭教師葉果爾·阿歷克寒耶維奇·波別季姆斯基。我終生難忘的這位教師正當青年人關心自己唇髭的生長、對自己的衣服十分挑剔的年紀,因此,您可以想像斯皮利東是帶著多麼誠惶誠恐的心情走到我教師跟前的!葉果爾·阿歷克塞耶維奇不得不把頭往後仰,叉開兩條腿,近似倒過來的字母「V」。他時而得舉起胳膊,時而又得放下來。斯皮利東給他量了好幾次,為此在他身旁繞來繞去,就象一隻動了春情的公鴿繞著母鴿打轉兒。他一忽兒屈下膝頭跪著,一忽兒彎下身子,象個鉤子。……我的母親操勞過度,累到極點,周身無力,又被熨斗的煙火熏得難受,瞧著這一套冗長的手續,說:「當心啊,斯皮利東,要是你糟蹋了這些呢料子,上帝就要懲罰你!要是你做得叫人不稱心,那你可交不著好運!」

聽了我母親的話,斯皮利東一忽兒周身發燒,一忽兒大汗淋漓,因為他相信他是不會做得使人稱心的。他給我做一 身衣服收工錢一盧布零二十戈比,給波別季姆斯基做一身衣服收兩盧布,而呢料、襯裡、紐扣,都是我們的。這點工錢不能算貴,特別因為諾沃斯特羅耶甫卡村離我們這兒有十俄里③遠,這位裁縫師傅為了試衣服卻要來四次。每逢我們試衣服,勉強套上那些綳滿活絡線的瘦褲子和短上衣,我母親見了總是厭惡地皺起眉頭,詫異地說:「上帝才知道如今的時髦樣式是怎麼回事!就連瞧一眼都叫人害臊。要不是為了我那住在京城裡的弟弟,說真的,我才不會給你們做這種時髦的衣服呢!」

斯皮利東暗暗高興,因為挨罵的不是他,而是時髦的樣式。他就聳起肩膀,嘆口氣,彷彿想說:「這是沒辦法的:這是時代的風尚啊!」

我們等候客人光臨的那種激動心情,只有召魂術者一分一秒地等著陰魂出現的緊張心情才能相比。我母親成天鬧偏頭痛,卻還跑來跑去,隨時都在掉淚。我吃飯不香,睡覺不穩,不肯上課讀書。我那種急於見到將軍的願望就連在夢中也沒有離開過我,換句話說,我急於見到一個戴著帶穗的肩章的人,繡花的衣領一直豎到耳根,手裡舉著一把出鞘的軍刀,就跟我們大廳里長沙發上方掛著的那幅肖像一樣,畫上的人瞪起一對可怕的黑眼睛,凝神瞧著每一個敢於抬頭看他的人。只有波別季姆斯基滿不在乎,逍遙自在。他不害怕,不高興,只是在傾聽母親講公達索夫家族歷史的時候,偶爾說一句:「有個新人來談談話,倒也是一件愉快的事。」

我們莊園上的人都把我的教師看成一個了不起的人,他是青年人,年紀二十歲上下,臉上生著粉刺,頭髮蓬鬆,額頭很小,鼻子卻特別長。那個鼻子實在大,每逢我的教師要仔細瞧什麼東西,就得歪著頭,象鳥似的。按照我們的看法,全省再也沒有一個人比他更聰明、有教養、彬彬有禮的了。他在中學校讀完六年級,然後考進獸醫學院,在那兒沒有讀滿半年就被開除了。至於開除的原因,他卻一直瞞得很緊,這就使每個有意體諒的人都把我的教育者看成一個受難者,一 個有點神秘的人物了。他很少講話,要講也只講些文縐縐的題目,在持齋期間仍然吃葷腥,對周圍的生活老是抱著高傲輕蔑的態度,然而這倒沒有妨礙他接受我母親送給他的衣服之類的禮物,也沒有妨礙他在我的風箏上畫些長著紅牙的蠢臉。我母親不喜歡他的「驕傲」,不過對他的聰明才智卻是極其佩服的。

客人沒有使我們久等。五月初,從火車站駛來兩輛大車,上面載滿大皮箱。這些皮箱看上去那麼堂皇,車夫把它們搬下車來的時候,不由自主地脫掉了帽子。

「大概,」我想,「這些箱子里都是軍服和火藥吧。……」為什麼有火藥呢?多半在我腦子裡,將軍的概念是同大炮和火藥緊密相連的。

五月十日早晨我醒過來,我的保姆就小聲通知我說:「你的親舅舅來了。」我趕緊穿上衣服,好歹漱洗一下,沒有禱告上帝就飛出卧室門外去了。在前廳,我碰見一位高大壯實的先生,留著體面的絡腮鬍子,穿著講究的大衣。我誠惶誠恐,嚇得要死,走到他跟前,想起母親規定的禮節,就在他面前把腳跟併攏,深深一鞠躬,再探出身子要吻他的手,可是那位先生不讓我吻他的手,而且聲明說他不是我的舅舅,而是舅舅的聽差彼得。這個彼得的裝束遠比我和波別季姆斯基闊綽,他這種外貌使我極其吃驚,而且說實話,直到今天也還使我吃驚呢。難道這樣莊重可敬的人,面容如此聰明嚴峻,竟然會是個僕役?那是為什麼呢?

彼得對我說,舅舅和母親到花園裡去了。我就往花園跑去。

自然景物不知道公達索夫家族的歷史和我舅舅的官品,因而比我自由得多,也隨便得多。花園裡熱鬧得很,只有市集上才會有那樣的光景。無數驚鳥從天而降,劃破空氣,在林蔭道上蹦蹦跳跳,又叫又吵地追逐金龜子。丁香叢中有成群的麻雀,從那兒,溫柔芬芳的花朵直撲到人臉上來。不管往哪兒走,到處都響著黃鶯的歌聲,戴勝鳥和青鷹的尖叫。換了在別的時候,我就會開始追逐蜻蜓,或者拿起石塊在烏鴉身上扔過去,這時候正有一隻烏鴉立在白楊樹下不高的乾草垛上,把它的寬嘴扭到一邊。可是現在我沒有心思玩耍。我的心正怦怦地跳,肚子里一陣陣發涼:我正準備去見一個戴著帶穗的肩章、手拿明晃晃的軍刀、瞪起一對可怕的眼睛的人!

可是請您設想一下我的失望吧!跟我母親一塊兒在花園裡散步的,原來是個瘦小的人,裝束考究,穿一身白綢衣服,戴一頂白色帽子。他把兩隻手揣在衣袋裡,頭往後仰,不時跑到我母親前面去,看樣子完全象是個青年人。他周身有那麼多的活力和生氣,直到我走近他的身後,看一眼他帽子的邊沿,發現他那剪短的頭髮已經銀白,才識破他原來已到老年。莊嚴的氣派也罷,將軍的慢條斯理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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